(一)
“苏绮琪,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老师还是点了我回答问题,她本来就不喜欢我,在看过我以前学校的评语后就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不过没关系,她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求着她喜欢。不过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不算太难,她也太小瞧我在外面补习的能力了吧。
他们说我只要认真就可以考出好成绩。我冷笑,不说话。真是好笑,我努不努力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吗?你们早就失去了鼓励我的资格了。还不够?那只是你们认为。
练习累到晕倒,因为赶时间忘记吃早饭低血糖差点再次发作,为了考试复习一天只睡三个小时,把一本二十多页的提纲一个星期内一段一段一字不差硬背下来还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们可能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初一学生的日常生活。我也懒得跟他们诉苦,反正只要考得好,将来不至于饿死街头就行了,至于苦衷什么的就自己藏起来吧。
“你就是这样。”她听完我的自述后叹了口气,“那么坚强,把什么困难都自己藏起来,一点都不知道撒娇装可怜。”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优秀。我没有震惊所有人的天赋,就只能苦苦练习到深夜,花费别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来追赶,我有的时候也会发晕,到底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可能只是潜意识里告诉我我必须这样。可惜很遗憾,我只有“自己选择的路,哭着也要走完。”的坚强,却没有“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勇气。
我急急忙忙地跑到舞馆,一溜烟跑进厕所,取出被压在书包底下的已经完全不成样子的舞蹈包,换上纯黑色的练功服,然后又急急地跑下去练习。
今天三个班三个日程的学生都来了。外面在下雨,这里的学生却挤满了整个屋子。算算这个练习室也就一间两室两厅的房子那么大,真正练起舞来连十五个人都站不下,现在却要一下子站五十多个学生加上老师甚至还有家长,不挤才怪。周周这家伙还是一脸漫不经心,一个人在后面也不知道唱些什么鬼,反正一直哼哼哈哈就对了。
老师讲的东西总归都是让人无聊到打瞌睡,如果旁边有人扶着我我估计早就睡成猪了。周钰楠这家伙还真是中了邪了,一个人在那里自嗨都能嗨上半小时。
“能不能不说话。”小黄把疑问句改成陈述句的原因主要是因为语气里没有崩溃,有的只是满满的习以为常。
“不说话干嘛?睡觉啊。要不你陪我聊天。”周周一边说,一边既猥琐又不要脸地把手搭在小黄肩膀上。我从余光中瞄到小黄正闭着眼睛,脸上就俩大写加粗的嫌弃。我看着心里直发毛,心想现在的初三学生为了缓解中考压力都是这样玩的?是我跟不上时代还是时代变化太快?我只觉得这样子很吓人。
上次低血糖闹出那么个事,周周这家伙还真是对我严加管教了,每次练不到二十分钟就催我休息。真是,明明体力还充足得很,白白浪费那么多练习的时间。而她每一次都能找一个让我找不到漏洞的理由赶我回去,其实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你病了怎么办?你病了,我怎么办?”于是,向来被忽视惯了的我就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感动被很轻松地蒙住了……
我还是一个人骑单车回家,心情也并没有很好,两个月前那出人意料的开心并不是每天都有,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一脸阴郁的。
好快啊,居然已经两个月了。
两个月前老师有说过比赛的事,我被选上,连我自己都意外。老师从侧面了解到我是第一次参加比赛,有点担心地问我有没有问题,我想说没事,我的能力你不是知道的吗。但最后我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话,我会做到的。
我会做到的。
认真,执着。
很少见的。
我的练习并没有因为低血糖而停下,相反,我更加努力。低血糖是一个无比可怕的弱点,它不仅运动时能消耗体力,紧张时甚至还能影响心智。如果明天我像那天练习时一样,在比赛场地上束手无策,任人摆布,那会要了我的命。
已经是“五一”小长假,作业当然不会少,但至少还是在我的抗压范围内。明天都要比赛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够挺过去的?
我现在倒是很少出现像上次那样的情况,我明白,现在我需要的是静养,我必须要把我体能上的弱势降到最低。后来我突然间明白,我这么认真可能不完全是为了比赛,或许有一部分也是为了不让她担心。但当时我只知道明天我必须赢,我输不起,真的。
中途我休息时突然间想到了周周。明明刚刚还有打败她的年头,可心底的不愉快一刹那间就消失得没影儿——对于周周这个人,我总是很难真正的生她的气。
其实比起周周,我更喜欢叫她钰楠。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喜欢她,喜欢她的名字(只是喜欢名字而已。),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名字我就有一种久违的依赖感,就好像……嗯……怎么说呢……就好像……就好像刚出生的婴儿眷恋母亲的怀抱一样(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算了反正她也比我大)。
这么一想我倒发现,我认识她这么久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好像只有迷迷糊糊的一点点影响,需要仔细回忆才能记得清楚一点。
她脸非常圆,真的非常圆,但不是用圆规画出来的那种圆,是那种椭圆,而且特别标准。她的五官是那种娃娃脸的类型,如果把脸型改一下,说不定她就真成了一个娃娃脸少女。
可她的性格跟她外表……也太不像了吧?!
先不提她那一不小心就炸毛的狗脾气,光是她的语言艺术就在我看见她光天化日之下搂着小黄说出“杜蕾斯”三个字时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当然最后被喷一脸葡萄糖水的也是她。
我打开电脑,却什么也写不出来。曾经有一个小学同学对我说,苏苏,你的文字太散,太个人化,如果适当的修改会是非常好的。
只怕修改了也没有人接受。
我对着电脑打了一个多小时字,写了删,删了写。但最后留在电脑上的却只有一句话:她很美。
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就写出来了一篇文章,特别短,还不到二百字,比我三年级写的作文都少。我随便给它想了个题目,然后发到博客上去。我的博客虽然对大众开放,但是点击量却少得可怜,除了我自己基本上没人看。换个方法说,这些文字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以下为博客正文)
她很美。
请原谅我用这么俗气的大白话形容一个人,其实她也并不算很美,只是在我心里总是那么的高不可攀。
很美,就像梦一样。
她坐在摩天轮的顶端,永远的。自然想不到我一辈子都上不了摩天轮的心情。她属于那种生来就处在社会顶层的人,就像跷跷板上最高一头,谁要是坐在她对面。谁就可以借助她的力量,飞到难以想象的高空去。
说到这个她一脸不解,为什么?
是啊,我也想问为什么。
我发完以后就立刻关电脑,自然看不到一瞬间多出来的一条评论。
(二)
我让同学帮我把书包带回宾馆,自己一个人去剪头发。我低着头,比赛的城市我并不是很熟,虽然有可能走错路,但是这条路是我们舞馆同学的必经之路,我很不喜欢这时候跟谁谁谁打个照面。
“哎呦。”一心走路的我并没有注意到前面有人,我轻轻揉揉被撞到的头顶,“对不起,对……”周钰楠?
啥?
撞到她了?
太尴尬了!
我瞄一眼旁边的无名河,一瞬间真TM想一头栽下去。
什么鬼啊!
内心无数只***咆哮中……
也不知道这家伙注意到我的尴尬没有,她也跟着一言不发,弄的我真是走也不好留也不好。
“你们……来干嘛?”57秒,小黄就说了五个字,外加一个长长的停顿,虽然浪费时间,但是她至少还是拯救了方圆两米内死一般静寂的气氛。
“剪头发。”“剪头发。”
啥情况。
啊!怎么又是同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聊,我……先走了。”小黄估计是见气氛不太对,轻轻往后迈开一步,然后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中。
剩下我们俩继续死寂……
“你到底干嘛?”“你想干嘛?”
靠!
靠靠靠!
几个意思啊!
“你要剪头发……那一起进来呗。”周周不愧为调节气氛的高手,三言两语就帮我说完了所有内容。不得不说我有的时候真的挺佩服她这一点的,淡素,能不要这么——
尴!
尬!
么!
“嗯。”我恢复一贯的面瘫脸,埋着头在她身后走进理发店。
剪头的半个多小时我没说一句话,视线在天花板与地面砖上游离,地面砖有一块破裂的痕迹。我突然开始笑,地面砖,原来和我是那么的相似,都是破碎的。
钰楠被我的笑声吓到,你干什么。她的语气有点惊恐。我停止了笑,她还是理解不了我。
剪完头发,她在前,我在后,依旧沉默,一直沉默。我一边走一边数地面砖,一个一个的排列得很整齐。我的人,我的神情,木得像一张白纸,平淡,又凹凸不平。
以周钰楠的性格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气氛,没一会儿就忍不住了:“你平常走路都是这样闷着头不吭声?”
“嗯?啊?”低头走路的我并没有在意她的话,只是含含糊糊地回应了几句继续一个人走。
她并不喜欢这样被敷衍了事,一下子脾气没控制住:“麻烦你有点精神别天天一副别人欠你几百万的表情OK?areyou明白?”
我看着她,冷静地看着她。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我,她眼睛里的女孩此刻正冷漠地站在她自己跟前。我没有让她眼睛里的女孩笑起来,她不想笑,我无法反驳。那女孩的周围充斥着紧张和胆怯,是周周的。
很正常,也很意外。
我突然发现周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生硬死板,好像是提前背好的一样。
“你要我说什么。”我太久没说话嗓子有点干哑,说出来的话也是干瘪无神的。“你真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要什么有什么?”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脑袋别过去,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我没说话,我想我应该给她一点儿理解我这凌乱又没头没脑的话语。打算一个人悄悄离开时被她叫住。“回来。”
我回头,竟然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凄凉?
我说错了什么吗?
她的语气不再自信,不再有那种出于心底的骄傲,甚至有些悲哀:“你真这么想的?”
我没说话,但我知道我的表情失控得很厉害,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她沉默了,悲伤的。我能感觉到她周围正在慢慢挥发着一种疼痛的气息,她可能真的难受了。她的眼神没有那种伤心时应有的悲伤中透着的空洞无神,她的内心正在一点一点崩溃。我有些害怕了,害怕她这样沉下去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她把我拉到一面空墙前:“有什么想说的吗?”
“什么啊。”
她学着我的样子捏我脸,然后深吸一口气:“把你心里这些年想要说出来的声音,说给这些空白听。”
这些空白是有回音的,它可以听见每个人都声音并记录下来。
“好。”我总算没有继续那样标准的微笑,夜晚的照路灯将少女们脸上的青春气息衬托的近乎完美无瑕。
然后我就开始说,说了特别多,好的,不好的,难过的,无聊的,从小聊到大,从过去聊到未来。钰楠倒也挺卖面子,从头到尾一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听,只是听。
“说完了吗?”她从对面的墙上跳下来,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后来我仔细想想,才发现之间许许多多的哀伤。“嗯。”
“我恨学校。”
四个字,炸裂,在心弦。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惊人的成绩,逆天的智商,她本应该很喜欢学校才对。
“真的,我恨死学校了。”
我不再惊讶,也没再打断她,现在到她倾诉了,我应该沉默地听才对。
“你们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好学生在面对所谓的万众瞩目的重压下的心酸。”
我当然懂,我怎么会不懂。
“后来我就跑来跳舞。跳舞真的很开心,它可以让你完全沉浸在一件事里,不被任何事情所打扰。”
“其实你或许是很好的,至少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忧伤,而我,连忧伤的资本都没有。”
“苏苏我好累,真的。”
“我永远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不知道该怎样在跳舞之外的时间里忍受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
“后来我发现我连最基本的压抑都做不到了。我一着急,整个人就开始不受控制。我在发火的那一瞬间,智商可以回到零点。我好怕,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是你们的全部,而你们是我的全部。”
“周周是天使,钰楠是恶魔。周周是钰楠,钰楠却不可以变成周周。”
“我不能失去你们,真的。”
……
我看着这个女孩在我身边,情绪从低落到激昂,再到低落,一直,反反复复。当时我真的没法想象,这个所有人眼里的开心果,这个永远挂着自信微笑的女孩子,她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好心疼啊。我感觉到有一双大手逼近我,把我的心捏在手里,不停地伸,拉,揉,拽,为所欲为。我的心随着手的动作变成难看的形状,真的好难受。
“别这样,钰楠。”
我心疼。
从头到尾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真的”,好像唯恐别人不相信她似的。“你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多点安全感呢?”
“你不懂,苏苏。”周周这时候已经靠在我肩头,泪水渐渐淋透左肩。“你活在一个没有信任的世界里,你只能靠不断地取悦来赢得别人的喜爱。当你走了,你突然发现你没有收获,没有人会发现你,就像没有人会为你担心一样。”
我其实很想说不会,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难过。为了你。
从这以后,让我来守护你。
(三)
我第二天还有两场单人赛,昨天晚上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我的情绪。我看着比赛场上一个个矫健的身影,暗示自己比赛开始了。
第一场比赛,完美通过!
Yes!我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我待在第二场的候场区转圈圈,一只手拍住了我。“你紧不紧张?”周周在嘈杂的候场区用尖锐无比的声音对我说。
画上了浓妆的周周没有了昨晚的软弱与依赖,眼里荡漾的还是与平常无异的自信。当然,如果周周昨晚没跟我说那么多,我恐怕会把词语换成狐媚。
“还好。”我还是不喜欢让自己影响到别人。
“如果很紧张,就回忆一些糟糕的事情,这样就可以减缓紧张了。”小黄同学再次开启“学习雷锋好榜样”模式。
“谢谢啊。”我很有礼貌地向她道谢,虽然她的建议既不可靠也没有可实践性。
我被裁判送进比赛场地,音乐从广播里缓缓流出,这首歌节奏非常清晰流畅,对于我以及我身边的选手自然不是问题。但当第一段跳到最后一个动作,我的思维却不可抑制地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
这么多的空白,足以将我所有的自信与练习一并淹没。
许多年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太傻了,傻到记忆里除了那个女孩,竟然只有悲伤以及满满的空白。
一种惊恐在我身上蔓延开来,如电击般让我全身酥麻。我四十八天建立起来的所有自信心轰然坍塌,我再也没有一点点勇气站在这个舞池里,站在这个场地上。
一个节拍,错过。
我两颊的妆容顺着汗水糊下来,看见周围的选手自信轻巧的身姿,我差点没晕过去。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扛过这场比赛。
第三个节拍开始,我也从第一个动作重新开始。我用模糊的意识催眠我清醒的思维,让我沉浸在我一个人自以为是的独角戏中。
可惜比赛不会说谎。现在时间只过了一分多钟,剩下的时间要是继续这样,我就真的没有办法通过了。
一种压迫的危机感像潮水一样把我层层包围,我的腿开始发抖,我没办法抑制住我心底的恐慌,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不起,钰楠。
你一直都相信我,对不对?
对吗?
……
“忘掉你正在比赛。”路灯与月光交相辉映,周钰楠用一种极少见的微笑对对面的女孩说,“忘掉你的低血糖,忘掉你是第一次比赛,忘掉你周围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
全心全意地跳一场舞。
……
像是被什么东西电击了一下,我不再继续比赛,直直地盯着候场区——
我看到了钰楠。
那个如此执着的女孩。
一下子,我的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出,脑袋里的空白好像一下子被洗净了,一切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
比赛结束,周周和小黄早已经在结束口等我。我把头埋在她们俩的肩头,所有所有的悲伤与无奈此刻都化为泪水。“好了好了,下午还有比赛呢,妆哭花了可没人帮你补。”我抬起头,一脸哀怨地看着周某人:“夸我一句会死啊。”
多少年后,周周仍在,钰楠却不在。可钰楠不在又如何,周周仍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