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说,雨和泪是不可以被打断的。
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一场雨才刚刚下了一半,于是一切都显得那么急迫突然。
这座城市是一个多雨的城市,很多人喜欢在茶前饭后叫它“雨城”。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下这么多的雨,也没有人知道雨城这个名字是谁起的,它的意义是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我后来对这座城市发了疯的感慨。
和她。
我们家有车,我父亲开车,我母亲就在前面哭,好像很伤心。但是她伤心与我何干?又不是我让她伤心。
看到这里可能很多人会以为我是个不孝女。反正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吧,我才没那美国时间去管你们说些什么。就像我已经决定好了将来工资分他们一半一样,不过我谁也没说——公开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了。
我姓苏,名绮,字也是琪。十二岁。
是十二岁,不是二十岁。不然鬼才会这么听我妈的话。
我爸突然来个急刹车,我一下子重心不稳,头磕到了汽车后座上。我感觉得到我的伤口裂开了,而且很快进了风,吹进裂口里火辣辣的疼。
我忍不住发出了声音。我爸听见了,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我头上的伤。“怎么啦?没事吧。”他扭过头去叫我妈。
我妈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别惊讶,这没什么好惊讶,她经常这样对着什么东西发呆,谁都叫不动她,可能我这一点也是遗传了她的。
我爸估计今天心情不太好,谁愿意离开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呢?他干脆冲我妈发起了火:“你耳朵聋了!回头看看你女儿!”
这一声估计把我妈吼醒了,她也回头看见了我的伤。“额……没事吧?”她有点局促,可能想不到应该跟我说什么,不过她说不说也无所谓,还是那句话,不关我的事。
“没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轻车熟路地拿出汽车后座底下的医药箱,想当初我都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车里放这样的一个东西占座位,不过现在应该可以派上用场了。我从医药箱里拿出两个创可贴借着后视镜贴头上。他们说我两岁的时候,当别的小孩都因为走路摔伤而哇哇直哭时,我却一声不吭地一个人贴创可贴、擦药,虽然擦得很难看,但是自始自终都没有喊过一句疼。别的家长都夸我勇敢,可只有我看见了我摔伤时父母和别人聊天时欢快的神情,我还记得他们轻描淡写地对别人说“她自己可以起来”时的洋洋得意。其实如果他们肯多心疼我一下,我又怎么会这么坚强。
母亲依旧对着窗外哭,父亲继续一言不发地开车,我沉默地处理伤口,好像刚刚他们什么都没说,让我像两岁那年一样一个人处理伤口。
都说什么世上只有妈妈好,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我不反对这些话,只能说这些话并不适合我。我与母亲的关系很僵,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仇恨从何而来。或许她发现了我身体上的伤,心里的伤却被直截了当地忽视。
母亲在两年后,也就是我十四岁那年证明,我们从一开始就站错了位置。
窗外的雨没有减弱,反而有增强的趋势。后来我听说这里的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阴雨连绵的内心。
我不想回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不管你用多么华丽的文字来描写孤独或悲伤,其发生时的感觉都是一样的。用不同的语言来诠释同样的情绪,有时候也不见得会是多好的事。
在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对她的印象基本上是百分之零,好像只是在小学校刊里见过她投的几篇稿子。我暂时把她想象成一个才华睿智的青年,不过我也没想过要深入认识她。
我以前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初一时写的一段话。“以前,有两个青年在河边洗澡,一个叫谎言,一个叫真相。洗完澡,谎言穿着真相的衣服离开,真相却不肯穿上谎言的外衣。从那以后,人们见得最多的是穿着真相的谎言,却很难接受赤裸裸的真相。”我喜欢这段话,以前是,现在是,很久后的将来发现还是。
很久很久,久到我对来到这里后悔不已时,她在这条帖子下回复:“从此,真相在世界上流离失所,而谎言,却从未在功成名就后回想起曾经近乎完满无缺的真相。”
可惜,就算后来的后悔在此时提前灵验,我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后来我知道,没了她,我可能真的会被悲伤憋死。
外面的雨竟然停了。我回到新家,看看眼前从未见过的家具,我面无表情地咬着嘴唇,把我嘴唇上的皮一点一点咬下来。
陌生也会变为熟悉的。
我躺在床上,现在过午夜还不睡觉的孩子应该不少。这个小区的人睡得应该很早,整栋楼全都熄了灯,隔着窗帘与玻璃窗透不过一点光亮。我从来就没期待过新舞馆会是什么样子的,明天去了就知道嘛,大不了跟以前舞馆差不多也行啊。
几年后我有些后悔今晚的决定,或许我多点期待,或许我多点乐观,或许我跟她之间就没有那么多隔阂可言,或许离别也不会派那么多的离愁来煽风点火。
(二)
镜子、练功毯、储存柜……好像还不错,(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外貌协会)关键是老师比原来好太多了。
一切都还行。我默默地对着镜子看我没胖也没瘦的脸,捏着往上提,尽量使我的面部表情多点开朗。我从没担心过这样做会把脸捏圆或捏大什么的,反正不管我怎么样都不会有人喜欢我。“没事,我可以忍。”
“忍什么?”一道略显清冷的声音突然炸在我身后。我呆滞了0.01秒后条件反射性机械弹跳回头,好像还失控地尖叫了一声。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我忍不住对她吐槽:“那次应该是我此生叫得最大最惊心动魄的一声了。”
“可能吧,怪只怪在你没眼力。”
没眼力……可能是真的。
当时我完全就一脸懵逼了。我次奥!后面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的!?
那我刚刚说的……
顿时心中一千万头***奔腾呼啸……
“那个……我们是刚刚才过来。”女孩可能是注意到了我内心的变化,“所以你的表情不用这么的。”她停了几秒钟,估计在想应该怎么形容我现在的表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有点尴尬地干笑两声,心里一个是惊讶我表情失控的程度,二一个是忍不住感叹:现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这么用的啊……
谁知道这个女孩竟然开始自我介绍了:“你好,我是周周,周钰楠。”
我傻了吧唧地跟着她哼哼哈哈,心想我还不知道你,我们以前的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就经常拿你的性格当反面教材呢……别笑,是真的。
我看她眼睛里有些疑惑,这才想起来我是第一次来,所有人都还不认识我。自我介绍的内容就不回忆了,很生硬,很尴尬,很死板,很……反正跟她差不多。
我很认真地看了看这里的练习,发现这里的练习主要是以节奏和身体与步伐的配合为主,这跟我以前以动作为主的练习方法很不一样。换句话说,我要是想在这里学好,就必须要抛弃以前所有的成果,去接受一个全新的群体。
这样并不容易,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相信我能够学好。在离开舞馆多年,我陪她一起寻找答案。后来我想起来以前我母亲说过要送我一颗海洋之心,我没回应,承诺不了了之。他们不知道,我的海洋之心是玻璃的。
我看到了大厅顶上血红色的大灯,不知道老师设计这样的颜色有没有警示的意味在里面,灯光非常亮,那种刺眼的亮,它把每个人都照透了,让每个人的内心都无比真诚地袒露在现实的世界中,显得很真,很真。
这一节课上得很快,跟平常的拉丁课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除了一个神经病不停地在背后骂我,其他的都还算可以。后来我总是这样对她开玩笑:“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可能是最差的了。”
“然后你就丢下我自己跑了。”
……
傻瓜,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放学的时候还是我自己一个人走,反正我早就习惯了这种独来独往的方式。正欲离开时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是周周,登时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也不算是不耐烦,就是那种有点不开心但又蛮开心的感觉。“干嘛?”我并没有好的语气。
这家伙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往前走两步,然后发傻地瞅着我额头。她越走近我就越尴尬,心想你丫的走个毛啊,有什么话不能说非要在这干走着?“你到底干嘛?”
不知道她听没听出来我的火气,她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有什么问题QQ上找我。”然后拉着她好朋友小黄走了。
想着我能有什么问题找你,可人都走了,又不好意思把纸条丢她脚底下,索性就收进口袋,万一哪天无聊还有个人聊天。
后来我们俩回忆到这里,她忍不住吐槽:“我草雷?敢情你加我就是无聊解闷的?!”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很淡定地接过她欲要扔过来的奥尔良烤翅,还顺便从她眼前拿了一包番茄酱。
很简单,家已不在,家已不再。
那天我心情莫名的好,走在路上都忍不住想跳。更令人惊讶的是,我竟然一点都不奇怪我莫名嗨的原因。现在想想看,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加陌生人吧(真实原因好像不记得了说)。
回家关上门,家里暂时还没有人,关门前最后一股气流把口袋里的纸条吹到了地上。当时可能还要感谢那风,不然我可能会忘记还有纸条这回事来着。
我上电脑输入QQ号,竟然一下子跳出了好几个资料卡。什么情况?难道这家伙买重号了?既然是重号,那就代表我随便加哪个都行了?
我随手点了第一个,那人名字叫什么潜入地心,个性签名更是诡异:非主流的天使,伤世界的恶魔。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难不成她没买重号,我加错了?哎呀算了,是不是她等会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嘛。
加好友页面还没完全退出,电脑小窗口就显示有人发出了新信息。一看还真是那家伙发来的。我轻轻敲键盘回复:什么事?
她隔了一会儿回复:为什么这么晚才加我?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一下有点懵,然后傻傻地敲了一句:走路上玩太high了,忘了回家。
下次早点,我都等你半小时了。
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有意无意的,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后来越想发现越怪。等……我半小时?
现在离下课也就四十分钟,莫非她没跟小黄一起回去,直接回家上线就为了等我?
你想太多了,苏苏,这么多年你傻得还不够么,她才认识你两个多小时而已。
后来我好像还问过她这个问题。“你当时说什么等我半小时,什么意思啊?”没想到这家伙竟很无所谓地回答:“没什么意思啊,我就是一下课就赶回家,一回家就上线,然后等你啊。”
那时我突然有些感动,想着她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倾听我聊天的人,我竟然无比SB的把她删掉了。
当时我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只是当她精神病又发作。自然也永远不会知道这几句简单的话她究竟费了多大劲才打出来。
她一下子几分钟没说话,我以为她有事掉线了,就把QQ下了,反正在那也是浪费电。
我抬头看到邻居前几年栽种的小树,今年它们已经长得很高了,看着它们慢慢长到一层楼高,轻轻笑笑,然后不留痕迹地关上窗,任着傍晚阴森森的晚风和越来越恐怖的高楼陪着它们慢慢成长。
(三)
我在新的城市待了三个星期,新的舞馆,新的同学,什么都是新的。我的成绩在班上排名至少前五,这个班不算好不算差,我在年级里差不多也能排个第二三十。我没表情,可能我天生对所有成绩无感除了拉丁舞,我妈倒是很开心,毕竟我终于从万年五十变成了万年二十五。
以前我很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对孩子的成绩那么在乎,后来似乎懂了一点点,再后来我明白:孩子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母亲从前没做到的,自然会千方百计地让孩子做到,并不仅仅只是书上或课本里说的爱孩子之类的。
一直以来班上同学对我的影响都是冷漠啊,难以沟通什么,可能是我在班上太沉默,太冷淡。后来我经常拿着这个理由跟她抱怨:“我跟你少说也认识两年了,你连怎么搞好人际关系都没教我。”
“我就不教,有意见?”
是啊,我能有什么意见。
拉丁舞的课程是一周两次,我今天去应该是第七次了。今天我打算提前两个小时去多上一节基础班,虽然我的能力得到了认可,但是以前学的基础总归是不能丢的。
按照医生的要求来说,我这种体质人的训练时间应该是一天不超过两小时的,且如果按我现在所在的课程消耗的体力来算的话,我每隔半个小时就要休息五分钟。要不是我发现我体力恢复的情况有好转,我说什么也不会冒险去多练一节课。
我换好衣服从厕所里出来,一抬头竟然看见了周周。“你怎么在这?”两道发音频率完全不同但内容却完全一样的文字转化为语音同时播放。
“没啥呀。”周周不愧为调节气氛的高手,我还呆愣着没反应过来,这家伙就已经做好回复准备离开了。我也不想在厕所门口呆站着,跟她一起下到练习场地。
基础班不像提高班那样专练舞蹈,它主要练的就是一些基本动作,偶尔加上一点点芭蕾。基础的拉丁动作我是没问题,软功就差得一塌糊涂了。我以前很少接触这些有关柔韧度的练习,即使练到了,也是能逃就逃,搞的我现在十二岁了连倒立吸腰都不会。很基础的一个藏脸前翻动作,我练了一节课都记不住。周周这家伙倒是挺会逃课的,喝口水都能被她说成是理所当然。只可惜我没这功力,平常只能练习半小时的我,今天破天荒地地坚持了一节课。只是在下课之时,我已汗水涟涟,全都是冷汗。我知道我继续练下去一定会出问题,但我当时就是发了疯地想要坚持下来。现在想想倒真是蛮傻的,为了练习连命都不要,还不肯告诉别人。用两年后周周的话说,这完全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个舞馆两个班之间没有空隙,这个班人散了下个班就必须到,本来想趁着下课去歇会的我也没钻成空子。我能感觉到我的体力在疯狂流失,体力不像汗水,流完了还可以不停不停地接着流,不知是汗水过多还是体力过少,好像体力消耗后,就再无再生的可能了。我感觉我的意识在一点点模糊,我知道我的低血糖已经发作,头特别疼,具体没法形容,大概就是电视剧里失去记忆的那种痛。整个人都是麻的,使不上一点儿劲,全身都没有了着力点。我想到了死,那种大人所说的累死,感觉像是掉进了一个沼泽地,人慢慢,不停地往下陷。我想过要逃,逃离这个地方。可是现实情况不允许我逃。为什么呢?我自己好像也不知道。
迷迷糊糊中好像轮到了双人舞。我抬头悄悄看看时钟,没事,再坚持一下,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休息了。对面是周钰楠,她好像看出了什么,想用手探我的额头,好像还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我挡住她的手,“没关系。”我声音很轻很小,特别哑,不像同龄女孩那么清澈明亮。再一个我可能也真的累了,不想再多说什么。本来一向对节奏很有把握的我,今天居然完全跟不上节奏,整个人的步伐也有些凌乱。但我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声音,告诉我,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后来我昏倒了,原因好像是因为一个转圈动作,周周一使劲,毫无抵抗力的我就这样直接倒在地上。那么一摔好像摔的没知觉了,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已经死了。后来我和周周聊到这件事,她表示最有发言权。“当时我就是在转圈的时候多带了点力,结果你就跟一塑料model一样直接倒地。开始我还以为只是我用力过猛不小心把你推倒了而已,后来来看你在地上一动不动才知道出事了。你当时吓死我了知道吗?害的我以为我推死人了。结果你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是天堂吗?’,一下子把所有人逗乐了。我去,你要想死也事先跟我通知一声啊,不然不知道的都把我当杀人犯了。”
之后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了,好像依稀只记得周周发火了,她那脾气一炸,整张桌子都差点被她拍烂。后来我再问她,她说:“别人怎么骂我都可以,就是骂你不行。”
得到特殊照顾的我可以看着她们跳舞。不过就算休息我也没闲着,记动作,复习,甚至写作业,一样都没有少。周周下课看到我这个样子,还一脸大惊小怪地探我额头,问我是不是刚刚摔一下,脑子摔傻了。
“你才傻了。”我很不开心地弹掉她放在我额头上的手指,“那么一推就傻,你当我智商负数啊。”
“你不觉得你现在这样子很不正常吗?平常人这个时候哪有写作业的?再说你智商本来就是负数好不好,还……”这家伙还有理了,一下子叽里呱啦地说了个没完。我懒得跟她拌嘴,伸手捂住噪音来源。
“好了不聊这个。我问你,你以后后再遇到这种问题怎么办?”她挣脱我的手,喘了几口气后冷不防问我一个问题。“什么怎么办,凉拌咯。”
“别想。”这家伙狠狠翻了个大白眼,“以后我管着你,这种情况以后绝对不会发生。”
很多年以后我猛然惊醒。她只说管着我,没说只管着我,更没说一辈子只管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