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次较量
城市里的冬天无论如何都比乡村要好,气温也要来得暖和,即使到零下度数,也还是会感觉到周围充满着温暖的气流。
城里人多。
而农村就不一样了,烟稀人少,冬天到来,整个空间像被置入一个冷气瓶里。我搓着双手,拖着一个晚上没有入睡而显得软弱的身体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路上走着。这条路,在我的脑袋里慢慢地展现出来……
这还是十来年前走过的路,那时很熟悉,了如指掌。
现在我长大了。
从好友仕城家里走出来时天还蒙蒙亮,空气并不是像书中写冬天时的天气干燥得如裂开的唇,相反如潮湿的雾。露水早在我踏出门口时就沾湿了头发和脸,一丝丝凛冽的寒风在和我对抗。也许这样才能显示出冬的冷酷和无情。
可是这一切在伊林的眼中算什么?不值得一提。
时间很早,路上却有好几个村民跟我擦肩而过。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我来。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我并没有改变什么,脸上还是曾经那个轮廓,只是上面多了时间那道无情的痕迹。而仕城的父母还是能够看出我来——只怕以前没有几个人在心里挂念李依凤母子俩。
从他们的脸上,我只看出诧异之色。为此,我并不在乎。失落之时,可以看看路边已经长高的树,虽然它们没有绿色的包装,但总是觉得木头比人心要真,要纯。
天,应该大亮了。
太阳却冲不出乌云的牢笼,洒洒的阳光只好被挡住。地面上很阴沉,如阎王殿突然没有阴魂。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里的屋顶上冒着浓烟,在灰暗的天空下很快和云融在一起。家里是有人,却不知道是谁。
然而,我却在父母离婚后一直没有回来过。现在,自己内心有一种如浪子般的心情,却没有那种喜悦和欣慰,眼中而是充满仇恨的火焰,连自己也不知道内心的火将来会烧掉什么东西,是房子,还是人?
站在门口,让时间无情流逝。
寸光寸金阴。时间再贵,我还是眼睁睁地看它从手指和思维间溜走,那声音好大,如一个行走百里的老人在喘着粗气。金钱在怕我,而人我却不在乎金钱。突然,屋子里钻出一个人,口中在咳嗽,是屋子里的浓烟造成的。我在等这一刻。
这一刻,我异常地冷静,而走出来的人却被这位不速之客吓了一跳。这一跳,也许是她一生中跳得最好的一次。喜花黑着脸很惊讶地叫出一句伊林,那叫声是脱口而出,是神经的反应。我的心在她叫伊林的那一刻就开始澎湃起来。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伊林这个人。这不知是一种兴奋还是悲哀。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是赶走伊林母子俩的恶毒女人。现在,她出现了,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看出她身上哪里写着恶毒两个字,甚至连眼神都显得忧虑与不安——以前的喜花还年轻,身上的每个部位散发着足够迷到男人的女人味道。时间会让事物变得至美至完,但同样也会让女人磨去她的青春和光华。
喜花在我心中算不了什么,有时连一只狗都不如。我恩了一声,算是对回答她。本来,她伸出手想提过我手中的东西,却被我那威慑的目光吓得赶忙缩回来。也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一刻,我对她的恨消减了许多,至少她现在已经不像是我心中的骚狐狸精了。我把东西放到小时候自己住的那间房子里。床还在,上面的东西干干净净,好象有人天天在收拾。太累了,在一阵头晕中,我躺在冰凉的床上,一下子睡了过去。
冬天的早晨,连灶膛里都是冰冷的,特别是在天晴的早晨。今天的天气虽不是大晴,太阳也没有冲出乌云。快到中午,伊云江才从外面做工回来。这顿早饭不知被喜花烧了多少回,却没有一个人吃。
喜花告诉他儿子回来了——李依凤曾经带走的伊林,现在躺在床上睡觉,身上盖着被子。伊云江的肚子里像突然间吃过一条大象一样地饱。
“今天早晨回来的吗?”伊云江睁大眼睛问。
只有傻子才这样说没有意义的话。
喜花白了一下眼,点了点头。她见丈夫也累了一个早晨,赶忙从壶里摸出一小杯热气腾腾的米酒。平时,云江通常要喝很多酒。现在,他做什么都不如以前了。最典型的是喝酒和玩女人。
我在喜花的呼唤声中悠悠醒来。自己的肚子不饿,身体冷却得厉害。也不知道怎么了,当我听到外面有伊云江的声音时,整个身体像在火炉中烧一样,心中的恨也在迅猛地燃烧,好象连这座房子也快燃烧起来。他老了,脸还是黑如锅底,额上的皱纹拉得太阳穴上的血管在膨胀,看上去好象一个僵尸。
“你终于回来了。”他的声音让我听不出带有任何感情。
我是回来了!活着回来!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是不是很令你失望。老天爷并没有让我死去。”
“别提了。”
“现在我不想跟你多说话。”
伊林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已经长大了,是一个典型的青年小伙子。旁边有一个女人在望着我,她的眼神很特别。
看到伊云江,我还是感觉很累。
没有跟他们吃饭,我又跑回房间,躺在床上睡下了。第一个晚上,我就做着梦,还是小时候的情景。在不长的时间里,我发现伊云江和喜花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好了。这个情况我听仕城讲了,但是,喜花和伊云江能够忍住做到这一点,还真让人搞不明白。
在那个正让我神往的童年,母亲和我离开这个家。
喜花,这个女人在背后冷笑。
这一切都被时间冲洗得一干二净。白净得如一张纸。
回到曾经有过梦的地方,心却并没有高兴起来。那个克命鬼现在长大了,没有旁人再在身边指手画脚了。可是,在一个人长大后往事却始终长不大。甚至也没有象时间磨除心中的伤痕一样把记忆也消除。来到伊家,我没有去做工,也不愿意去劳动,目的只有一个,回来报仇。究竟怎么报,用那种方式,到目前为止,除了白吃白喝也没有其它了。白天,我一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写自己的东西,到了晚上,就缩在床角里看书——小时侯读过的书。不管里面的东西是什么,总之我喜欢看。因为这是自己在屋子里唯一留下的东西,如生命一样爱护着。
这要感激他们没有把我的东西毁灭掉。
“林子,你为何不跟父亲好好地聊一聊呢?”喜花端着一杯热茶,小声地问我。
跟他聊?在心中又燃起仇恨的火焰。他虐待我和母亲不说,又侮辱了亲生母亲,单凭这些,我恨他三辈子也不够。
“我会的!”
喜花不知道我这话里头的意思,还以为我答应她去跟伊云江像十年未见的父子团聚一样好好地说,不管她是怎样想,脸上的表情是那样高兴,我是置而不理。在内心深处丝毫没有喜花这个人的影子,恐怕连这个人名也没有在乎过。
她做人悲哀。在我心中是这样。
也许,她自己开始慢慢想通了。
在看完小时侯课本上的笔记和自己写下的日记时,心中早已萌发出一个念头,要写点东西出来,很迫切,急需这样。夜深了,在床上找不到半点温暖,整个身子如河中的卵石一般僵硬,冰冻。突然,有三声很刺耳的声音传进耳朵,如破竹般,足可以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也许,连梦中人也会惊醒。这是很有意义的三声声响。
村子里不知又是谁死了。
第二天早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院子里很热闹,不知都在议论着什么。仕城穿着一件很长的棉衣,带着快要破底的大口老板帽,向我冲过来。他说了两件事:第一是村子里昨天晚上死了一个老人,就在他家旁边,第二是刘竹清早回来了。
他说完话又急匆匆地走了,告诉死者的亲戚有很多事交给他办。看样子这几天仕城是闲不住了。至于刘竹回家,我听了虽然没有反应,可内心还是一阵紧张。这种莫名的紧张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每当想起她时,又会想起了小雪。其实,她们两个人都不错,只是我心里接受不了。和我一起玩耍的人有好几个已经结婚生孩子了,大部分人都有了自己的对象。只有我还在一片混浊之中,不知所措。仕城不该告诉我刘竹回来了,他说话的时候脸色凝重。我明白他有多么地爱她,甚至会不惜一切。可惜,人心就是那么悲凉,有时我想悄悄地离开这里,在刘竹没有见到我之前。要不然,真的不敢预计后果。这是在农村,在一个封闭落后的地方,男女关系还处在世俗之中,如果我被卷进某一个不是漩涡的漩涡里,被别人传出流言那可会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死了人是一件热闹的事。虽然大部分人都沉溺在悲痛中,但人们都喜欢这样。很快,哀歌就奏响了。这个速度比七八十年代放电影还要快,比新郎娶新娘还快。天再怎么冷。也挡不住人们的热潮。我通常对死人没有兴趣,正当想独自一个人去走一走时,刘竹出现在面前。
她瘦了,脸蛋也黄了。
“我回来你为何不来看我?”她很直接。
“没时间。”
她哼了一声。我心一跳:不知她又要干什么。
“其实,仕城才是真正被你希望所要来的人。”我的声音很小,心也在寒颤,如同天气一样。她仍然没有说话。一时之间,我突然找不出话题。
“刘竹,你瘦得厉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依消得人憔悴!”她流下眼泪。
这是我未想到的情况。可是,我是死了心不会去爱她的,面对这一切,自己却又无法把持。她的泪,也不知要流到什么程度。在关键时候,喜花回来了。我终于松懈一口气。刘竹狠狠地瞪我一眼,愤愤地走了。
她是个女孩,喜花也是女性。
而刘竹还是走了。
日子过得很恍然。等死人下了葬,伊林在村子里被人们说得如爆米花一样。这是我的悲哀——我被人所记起却是在死人埋葬之时。世道不知怎样变幻。原以为自己会在院子里好好地呆一段时间,也好让自己的心静下去,不为别的,只想写一点实在的东西。也许是生活太现实,也许现实太残酷,每当要面对伊云江和喜花时,自己的心像遇见蛔虫一样难受——即使是父亲,而我不以为然。没有父亲,自己还是会长大,这种趋势谁也阻挡不了。老人下葬的第二天早晨,父亲从外面带回一大包剩菜。冬天气温低,那些和着别人口水的剩菜象浆糊一样难看。
他似乎很高兴。
我看不惯他,甚至比喜花还要呕心。自从回家以来,还未正式和他说几句话。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我根本不存在在他的世界上。他虽然憎恶我,但对我却有几份胆怯。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得同处一座屋子,共食一锅饭。今天的菜就是那些不成样子的剩菜,热过之后看上去很好,但我却始终咽不下,总觉得自己象吞别人的大便一样难受。我和母亲李依凤是吃过苦头的,有些话我并没有对着父亲的面说出来。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嘴巴嚼饭菜的啧啧声,像有一群猪在食槽中争夺一样,只是没有发出那种噜噜声。我一碗未吃下就把筷子连同碗一块儿放下来。喜花看着我,最终把目光投到正在大口吃菜的父亲身上。
他许久没有反应,我很平常,可是喜花却皱着眉头。她没有以前的那种姿色,脸上的皱纹全被我看见了。女人始终是经不起时间的磨练。
“怎么,这饭菜不合你的口味?”父亲伊云江突然丢下碗筷,脸上毫无血色,象个僵尸。看样子衰老的云江并没有因时间的洗涤而改变自己的脾气。
他难道还年轻?
不,他老了,再也不是十年前在女人和小孩子面前凶恶蛮横的伊云江了。他可以选择年轻,但是时间绝不允许,可以说他逞强的年代去了,而我也长大了。
“谁叫你回来?你可以去城里过新生人的生活。”他见鬼了。在我没有说话时,又开始唠叨起来。
在我心中,这句话是发自他内心的埋怨,从小受他的气,现在长大了,还是要无端地被责。正值年轻气壮的我当然不会让步,他是父亲也一样。只是在桌子旁边还有喜花这个女人。因此,我说话的语气很随和,丝毫没有恶意。真的有好几次想借题和这位父亲好好说一番。现在,这个机会决不可失。
“我有权利回来,你埋怨也没有用。村子里的人现在在议论你了。”我的声音不大。
确实,有些人已经在为李依凤母子俩鸣不平。只是,村民的眼光总是短浅和肤浅。我没有责备那些人,但却讨厌他们的嘴脸,厌恶那些本该在我小时候应该听到的话。
“你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在这里强词夺理?”
他的话令我不解。悉不知到底是谁在这里强词夺理。伊云江始终是个愚昧而不可理喻的人。在村里面,几乎没有人敢和他有更深的交往,像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几时会遇上知己,也许连喜花也在旁边对他不满。现在,我是真的长大了,不再像童年一样怕挨打挨骂,如果他敢碰我一下,我绝对会跟他大打一架,为了可怜的母亲。沉默好一段时间,喜花才开始说话。
“你们父子俩是怎么搞的,好象是世仇。”
她突然又把话停住。我想喜花不敢再说下去。
世仇?我在伊云江的眼中天生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而心不快。他是禽兽,先逼走我和养母,后来又玷污我的亲生母亲。这股仇恨不知道是世仇还是怨恨。她的话一下子勾起我心中的怒火。
“女人滚一边去。”伊云江把目光投向已经闭口不说话的喜花身上。
他只会对女人凶。
“你连女人都不如。”当我把话说出来后,伊云江和喜花怔住了。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这种话。
他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闪着光的灯笼。我很冷静地站起来。这时,一个巴掌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是伊云江的手掌打在我的脸上。他是父亲吗?
“你疯了。”喜花在旁边大叫。
我的心乱如麻,不知是压抑的仇恨,还是刚才被挨了一巴掌而燃起的怒火。我突然一拳击在伊云江的脸上,这是全力击出的一拳,我的手隐隐作痛,而伊云江捂着脸,倒在地上陶陶大叫——第一次听到男人在哭。那种声音很伤心,也难听,让人毛骨悚然。他到了这种地步,怪谁?我的错!
“对不起。”我丢下话就匆匆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