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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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支队长当天就赶回了洄水湾。由于走的是水路,又是逆水行船,回到洄水湾时已是夜晚。见他们平安无事,大家心里悬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吃罢晚饭,顾不得休息,便召集各中队长开会,研究部署军事行动。
会议地点在冯英的歇房,一张桌子,几把凳子,凳子四个脚,大家往拢坐,气氛就跟电影里导演的一样,不用文字渲染就知道是个严肃的正式场合。闻子仪也被邀请在列,在他的地盘上召开军事会议,再加上他与红军的关系特殊,已经没把他当外人了。
会议由冯英主持。什么会议都要有个主持人的,不然就会乱套。她说,部队在洄水湾已休整了几个月,战士们养精蓄锐,已急得嗷嗷叫了,都眼巴巴期待投入战斗。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我们主动出击的良机,也是我们开辟红色苏区向反动统治打响的第一枪,这一枪打准了,那么结束兵匪统治紫阳的历史就为期不远,穷苦百姓过安稳日子的希冀就能够实现。
冯英的讲话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也是思想政治动员的厉害之处,一下子就把人鼓动的心情昂扬信心百倍。
接下来是吴支队长唱戏,他是军事负责人,是这个会议的主角,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屏足气息作好了倾听准备。他习惯性的把地图铺展开来,既然是军事会议,当然是离不开地图的,指挥员一般都是靠地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没有哪一位军事家是靠天马行空指挥战斗的,并且把指挥作战当成小说家写小说一样而想象虚构。战争是要流血牺牲的,对胜负双方都不可避免,只是损失的大小有区别而已,而损失的大小则是衡量胜负的标准,这就是战争的基本规律。战争的基本规律是战胜敌人保存自己。吴支队长眼睛盯着地图,紧皱眉头,思考着应该说什么,作为指挥员,自己的思考实际上就是确切的判断和果敢的决策,是容不得半点虚假,也容不得半点装腔作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的嘴巴终于在大家的注视下张开了,而且是直入正题,连一句开场白都没有。他说:“现已得到确切证实,驻守洞河兵力为一个营,其中有两个连布防在兔子梁,一个连布防在汉江对岸的三台山。”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一个句号,用一种讥讽的口味说:“这个韩剥皮可能剥老百姓的衣服还在行,但对军事布防还是个马大哈,纯粹是他妈个草包嘛。两个连的兵力全部集中在一个小山梁上,三面临水,一面依山,既没有外围,也没有退路,一但遭到强攻,就成了瓮中之鳖。”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由得笑了,闻子仪问:“不是还有一个连在三台山吗?战斗一打响,难道不增援?”吴支队长哼了一声,说:“那个连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在没有火炮的配置下,把百十号人摆在一条汹涌的大江对面,仅靠几只木船,别说增援,恐怕连自个都保不住。我只需要在江岸布置一个排,多备手榴弹,远距离用枪当移动靶子射击,近距离用手榴弹招呼,船连岸都靠不了,人都落水下了饺子。我要是韩剥皮,就把那个连布置在兔子梁对面的鹭鸶湾,形成对峙之势,一旦遇对敌,两军对保形成夹击,稳打稳扎,定能御敌。”
冯英开玩笑说:“喜得你不是韩剥皮,要不然我们的计划就成了高射炮打蚊子——瞎忙活了。”
大家哄堂大笑。
闻子仪说:“照你那么说,这次攻打洞河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吴支队长说:“没那么容易。进攻兔子梁有两个主攻方向,一是东面,正对汉江和洞河的交汇口,必须经过一片纵深200多米的弧型沙滩,进攻道路是一条凹凸不平的坡道,约一米宽,山坡光秃秃的,没有遮掩物,敌人沿山坡修筑了四个大炮楼,每个炮楼能容二三十人,成两排梯形而筑,配备有三挺机枪,火力网上下左右覆盖,如强攻很难奏效。二是南面,正对洞河街,一座简易木板桥横跨洞河,桥头修有堡垒,不利于展开强攻。”
闻子仪说:“你都打的是啥主意嘛,开始说韩剥皮兵力部署不行,我们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这阵你又说骨头不好啃,我们听了心里悬吊吊的。”
冯英说:“看来只能智取,大家开动脑筋,想个完全之策。集思广益,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周排长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的通。”
吴支队长说:“有啥就说嘛,直截了当点。”他对部下的口气总是强硬的。
周排长想了想,说:“在洞河侦察的时候,周掌柜提供了一个信息,梁上的兵匪逢集的时候要上街的,我们不妨抓住这个机会,抓几个兵匪,换上他们的服装,通过木板桥,控制住桥头堡,部队就可以顺利过河,迅速冲上梁,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也上个办法,但也容易露出破绽,因为桥头堡里人不可能不熟悉自己的人,只怕还没走过桥头就被看穿,那样就进退两难,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大家思前想后,一时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冯英说,打仗最忌讳优柔寡断,前怕狼后怕虎的就什么也干不成。我看这个办法还是可行的,就从老镢头身上打开缺口,利用他到货栈取货的时机,拿下他的手下,换成游击队员,跟着他过桥,这样敌人就不易察觉。万一察觉出来了,恐怕我们已接近了桥头,那时已经晚了,只要控制了桥头,后续部队就可以快速过河,冲上梁去。兵贵神速,老镢头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意图,只怕夜长梦多,走漏了消息,敌人必定严加防备,到那时我们就被动了。大家点头同意,吴支队长说,仅从南面一个方向进攻是不行的,通过桥头堡,通向山梁的是条小道,部队展不开,必须从东南两个方向同时展开攻击,才能有获胜的把握。困难的是,从东面强攻的部队怎么过河,那里江河交汇,水流湍急,眼下是早春,根本不可能涉水啊。闻子仪说,这个问题不难,我的船队经常载运山货,从他们的眼皮下过,每次过通过的时候,都要靠岸,给炮楼里送些东西,才能畅通无阻。部队可以藏在船舱,顺洞河而下,炮楼里的兵匪心黑的跟煤炭似的,见了我的商船来了,一定会跑出来捞好处的。这样部队就可以直接冲向沙滩,让那些龟儿子防不胜防。
难题应韧而解,只欠东风了。这股东风就是货栈里的周掌柜传来的确切消息,每次老镢头在取货的前一天,要给货栈一个货单,以便提前准备。
闻子仪马上叫来管家,让他明早到洞河探明老镢头下定单的日子,时机一到,连夜赶回,部队就可以部署行动了。
一切都好象是在万无一失,吴支队长开始下达作战命令。一中队担任主攻,二中队担任助攻,三中队担任监视阻击三台山来援之敌,侦察排负责扫清一切前进障碍,女子班做好战场救护。各中队立即着手准备,随时做好出发的准备。
桃花红粉碎,柳絮白云狂。“雨水”过后是“惊蛰”。一声春雷惊醒了冬眠的万物,也奏响了出征的号角。
27
部队乘船顺河而下,“摆头风”吹的呼呼的,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
到达离洞河街上头二里处的红岩口,船队靠岸停泊。
吴支队长带领侦察排迅速穿过街道,来到货栈集合,埋伏在楼上楼下,静心等待老镢头上门。
中午时分,老镢头果然来了,几个人刚踏进门,就被拿下,老镢头说,长官,手下留情,不要伤我这几个兄弟的性命,他们都是做后勤的,平日里也没做什么可恶事,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哟。吴支队长说,你放心,只要你们弃恶从善,将功补过,一定会宽大处理的。老镢头对那几个兵匪说,弟兄们,你们刚才也听到了,不会难为咱们的。这几年我们跟着韩司令——哦,错了,是韩剥皮!跟着他离开家乡,东奔西窜,脑袋提到裤腰带上度日子,家里的妻儿老小还不晓得过的是啥日子,我和你们一样,做梦都想着回家哟。几个兵匪听了怏怏地低下头,说,我们都听你的。
吴支队长会意一笑,吩咐给他们松绑,又命令狗蛋子,通知一中队出发,二中队到街上集结,三中队待战斗打响后,直奔汉江江岸,埋伏打援。狗蛋子领命飞奔而去,侦察排的战士换下兵匪的衣服,挑上货担,下了河坝,上了木桥,老镢头走在前面,周排长在后面寸步不离紧跟着,手上的德国盒子炮顶着老镢头的后腰,随后跟进的是担着货担的战士。
走近桥头堡,领头的一个兵匪笑哈哈地问,老镢头,今天又弄了些啥好东西?老镢头神情跟往常一样,回答:有吃的有喝的,你娃子就是嘴巴贱。今天桥头堡的弟兄们都有口福了,营座特意吩咐,买了烟酒,专门犒劳弟兄们的,人人都有份。兵匪们听了,高兴的直叫唤,堡里的兵匪也都走出来,有几个甚至连枪都没带,空脚四手地跑出来了。老镢头手一摆,说,还磨蹭啥子,把东西赶快给弟兄们送过去。
时机已到,吴支队长果断一挥手,周排长首先一个箭步跨上前,一把拿下领头的,高呼:“不许动!我们是红军游击队!放下武器!”后面的战士也飞快靠拢,直取碉堡,兵匪们都懵了,脸上的欢笑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被缴了械。
眼见桥头堡顺利得手,埋伏在街道里的二中队直扑下河,快速通过木桥,上了小路,直奔上梁。这时候,满载一中队和二中队的船队急流而下,向东面沙滩疾驶,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喊杀声、枪声和爆炸声已响彻云霄。二中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了梁,将上下的敌人分割两半,梁上守军遭到突然袭击已消灭的半,剩下顽敌退入大院负隅顽抗。梁腰的炮楼已摧毁三个,剩下一个火力点堵住了战士们前进的道路,冯英组织部队奋力冲锋,但因地势不利,眼看着冲锋在前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她命令一中队长组织火力掩护,从爆破手中夺过zha药包,就冲了上去,凤儿和一中队长大喊:“党代表,危险!回来!”从炮楼里射出来的子弹在冯英身边溅起尘土,一中队长高喊:“火力掩护党代表,瞄准炮楼射击**击。”说完,投出一颗手榴弹,乘着爆炸腾起的浓烟,冲上前去,夺过冯英手里的zha药包,奋不顾身一跃而起,冲近炮楼,拉燃导火索,随即顺坡翻滚离开。一声巨响,炮楼被炸掉了半边,冯英挥舞手枪,高呼:“同志们,冲啊!”战士们一拥而上,消灭了炮楼里的残匪,一鼓作气冲上梁,与二中队会合在一起。
退入的院内的残敌凭借高大厚实的院墙作最后的顽抗,两军对峙成胶着状。汉江对面三台山的敌人也闻声而动,船行至江心,就被早已埋伏在江岸的三中队一阵乱枪,打得落花流水,连驾船摇桨的人都没见了,船随波逐流,冲下滩去了。
解决残敌,迅速结束战斗,已成当务之急,吴支队长命令机枪掩护,爆破手炸开院墙。顿时,几挺机枪同时齐射,发出怒吼,两名爆破手乘势跃出,但因地势不利,没上前几步就牺牲了。吴支队长怒气冲天,再次命令第二组爆破手出击,刚冲到半途也中弹倒下了。情急之下,狗蛋子未经请示,抱起zha药包,猫着腰就冲了上去,冯英急的大喊:“狗蛋子,小心!”吴支队长抱起一挺机枪,站起来突突猛射,嘴里啊啊直叫。狗蛋子东跳西跃,以弹坑做掩体,很快就逼近院墙下,可是就在这个当口,院墙内扔出一颗手榴弹,在狗蛋子身边爆炸,一阵烟雾散后,只见他趴在那里已不见动弹,显然是没什么指望了,大家齐声呼唤他的名字,凤儿更是难过地哭了。正在这时,只见狗蛋子扭动着身子,一步一步爬向墙角,身后留下一片鲜红的血迹。一声轰响,院墙被炸开一个大豁口,冲锋号响,战士们喊声震天,一齐冲了进去……
狗蛋子全身是血,已奄奄一息,凤儿抱起他,用衣袖拂拭他脸上的血迹和尘土,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泪如泉涌。弥留之际,狗蛋子睁开眼睛,看着凤儿,露出笑容,说:“好凤儿,莫哭。”凤儿点着头,把狗蛋子抱的更紧,泪水滴在他的脸上。狗蛋子,莫丢下我呀,你还要教我打枪的呀,以后要看我膛子就大胆地看,要摸就大胆地摸,我给你!说完,抓起狗蛋子血肉模糊的手伸进自己的怀里。好摸吗?你莫死,我给你当媳妇。
狗蛋子嗯了一声,这一刻也许是他活在世上最温情最幸福的时刻,但他只能用微弱的心跳去感受了,他多想对凤儿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些也许是动情的悄悄话,也许是在即将走向天堂的时候留下最后的承诺和美好的祝愿,也许是想对着凤儿哼一首家乡的山歌,但这一切都被渐渐冷却的体温和即将停止的心跳阻止在阴阳两界的隔世路上,只有来世相见了。他嘴角翕动,唏嘘无声,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凤儿,流出两行热泪,最后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