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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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英是在当天就得知游击队被收编的。不仅她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紫阳全县的人都知道红军游击队在洞河给了韩剥皮沉重一击后又被韩剥皮下套子缴了游击队的枪。
消息像风一样飘散,各种传言像风一样飘散,群众心底刚看到的一点黎明星火也像风一样的飘落。
冯英得到的消息是周排长报告的。周排长一直暗中尾随部队到了县城,亲眼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当他气喘吁吁报告完真相后就垂下头,一副悲愤的样子。
冯英是在部队离开洞河的前一天夜里被谢三接上鸡公寨的,她要是多滞留一天,可能就危险了。第二天下午韩剥皮就乘机派了部队重新占据了洞河,当天晚上就由邱老大带了人查封了货栈,周老板来不及逃脱被逮住了,逮住后没有从他嘴里问出个名堂,径直押到河坝沙滩上,背上绑了zha药,坐“土飞机”上西天了。镇上凡是跟游击队有过直接接触的人家都涉嫌勾通**,绑了一大串在街上游街示众。游街毕了,又被押着清理标语,有两个人在洗刷鹭鸶岩上的标语时,又惊又吓,爬上石崖还没够着标语就掉下河去了。
原本向民众宣传革命的标语却被反革命威逼民众去抹掉,这样的结果总是这样的,可能这种红色记忆从此会让民众怀着白色恐怖心理而不得不忘却,也可能这种红色记忆从此深埋在民众的心里,默默地等待哪一天像火山一样地爆发。
邱老大晓得党代表冯英仍然留在洞河,而且他一直派人跟踪她的去向,在货栈楼上楼下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就直扑红岩口谢三的家里,但还是去晚了一步,冯春已被接上山去了,谢三的妹子也跟着一起走的。
邱老大扑了个空,气得跟条疯狗一样,就把谢三的老娘抓了,一把火烧了茅草房。邱老大是个撵下风的人,游击队大势已去,谢三也失去了靠山,就他那几条破枪几把大刀几十号山鬼,已构不成啥威胁,何况洞河已有驻军把守,也用不着怕他谢三报复了,眼下正是带耙搂草撵兔子的绝好时机,当然不能错过。做为一镇之长,他肯定不希望在自己的地头上有另一条地头蛇存在,弄得他里外都不是人,一点威风都没有了,白天黑夜心不得安生。再说,谢三曾经绑架过自己的宝贝儿子,为了换回儿子,他低三下四求爹告奶,不但让他很没面子,也贴了不少粮食。这个仇恨他一直记在心里,一直在等待时机报这一箭之仇。现在时机来了,他当然要借韩剥皮的势力一举剿灭鸡公寨,以绝心头后患。只有剿灭了谢三,谢三那水灵灵的妹子就是他邱老大的下口菜,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而且那口菜色香味俱全,别说吃,想着心就甜蜜蜜的,看着嘴就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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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来的突然,似乎在预料之中,又似乎超出预料。冯英没有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样面对恶讯痛声大哭,哭只能发泄内心的积郁,哭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她不想让自己在人们的心目中只是个遇到困难和挫折就抹泪的脆弱的女子形象。在经历了这场曲折之后,她需要痛定思痛般地反思,也需要沉着冷静地去面对。她似乎在一夜之间成熟,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顽强而又坚定。她伫立在山顶,眺望逶迤群山,俯视滔滔江水,内心起伏澎湃。青山依旧在,江水向东流。她相信一定会跟党组织取得联系,也相信心中的那颗耀眼的启明星一定会在不经意中突然出现,指引着同志们奔向光辉的明天。
谢三得知老娘被邱老大抓了去,当即暴跳起来,要带人下山去拼命。他妹子也当即喊着娘哭得成了泪人儿。周排长拦住谢三,说,莽撞不得,邱老大也许就等着你去拼命。谢三一把推开找排长,说,等着我又咋样,狗日的邱王八敢动我老娘一根汗毛,我就杀他全家!冯英抱住谢三妹子,一个尽地为他擦眼泪。谢三妹子小鸟伊人一样的依偎在冯英怀里,抽抽搭搭哭泣。哭泣的样子很怜人。冯英说,好妹子,莫哭了,这么标致的妹子,一哭就不好看了。谢三妹子果然就不哭了。安慰住谢三妹子,冯英又对谢三说,你现在也算是名红军游击队员了,红军游击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绝不能由着性子做事。我想,邱老大是想以谢大娘为要挟,逼你就范。邱老大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他总以为红军游击队垮了,尾巴又翘起来。只要鸡公寨还在,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老大娘咋样。他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的。但是,如果你贸然行事,不但救不了谢大娘,恐怕还祸及山寨的安危。
谢三点着头说,党代表,你说怎么办?山寨都听你的。
冯英招呼大家都坐下,说,邱老大一定会鼓动洞河的驻军来攻打山寨,椐我所知,这回韩剥皮派驻洞河的驻军不到两个连,这些兵匪都是打火求财,只要邱老大肯出血本,他们会联合出动的。我们就来个顺水推舟,再次拿下洞河,一来告知紫阳人民,红军游击队依然在紫阳活动,二来可以敲山震虎,叫所有像邱老大这样的土豪恶霸不敢胡作非为。
周排长说,党代表分析得透彻,韩剥皮万没有想到我们还保存有一支战斗力队伍,邱老大也没想到山寨还有一个排的游击队,加上山寨原班人马,依靠有利地势,防御是没啥问题的。
冯英吩咐谢三派人下山,打探邱老大的动静,并查明关押谢大娘的地方。一旦获得邱老大出动的准确时间,立即通知洄水湾的三中队接援,双关齐下,一举拿下洞河。
山寨里的人很快就行动起来加固防御工事。其实加固防御主要是正面,正面是面纵深百十米的山坡,坡度很大,除了杂草和荆棘,几乎没有遮掩物,从下面仰攻,在没有炮火的掩护下,是很难得逞的。山寨其他三面连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不利于大部队展开,只需两个枪手就可放开手脚防守。寨内挖有通往寨外的暗道,这是预防寨破时留的后路。寨子在谢三没落草之前就有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建的,也不知道在谢三之前,有多少个像谢三一样的山大王在这里躲灾避难。谢三只知道自己上山后,寨子已破败不堪,只剩下残垣断壁,四面石头砌成的围墙垮塌得只留下一堵,是他带领弟兄们一块石头一块石头重新修葺的,房屋开始只修了两间,都是石头砌的墙,茅草盖的顶,后来人越来越多,房屋也就得修建,就是容纳300人也不成问题。正面那面坡原先可能也是树木葱郁,也可能是长满庄稼。山坡上不可能不长树木。山坡上不可能不长庄稼。只是历来占据此寨的头领都深知其要害,把树木都砍了,连庄稼也不允许种植,只留下一片光秃的山坡,从寨子向山坡下虎势,就像是一个高中锋灌篮,是件十拿九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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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派出去的探子探明,邱老大要在端午节这天袭击山寨。探子是怎么探得这个情报的也无须赘述,既然是探子,肯定有探子的招数,探子要探明啥事情,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探子还探得谢大娘被关在邱家大院里,院子内外都增派了兵匪和团丁防守。邱老大之所以要选择在端午节出兵,也是费尽心思的,因为鸡公寨的人大多是洞河本地人,端午节也是一年中重要的传统节日,山寨里的一些人有可能要悄悄溜回家过节,当然,即使是悄悄地溜回家也是要经得谢三点头的,谢三是个重义气的人,手下要求回家过节是不会不允许的。即使没有人溜回家,谢三也可能在寨内大型安排,不可能像寻常一样平平过的。这个时候猝然出击,是防不胜防的。
邱老大的如意算盘可谓精细,他也许不会想到,他能一只手把算盘珠子拨得哗啦响,还有人能双手把算盘珠子拨得比他还要响亮。
这位双手打算盘的人就是冯英。获得情报后,她立即派周排长赶往洄水湾,通知三中队长雷大宝,做好奇袭洞河的准备,同时,又派人打了两家土豪,打这两家土豪的时候,没有伤人,也没有带走细软,只是带走了粮食和家禽,并专门放出话,要这些东西是为犒赏山寨弟兄们过端午节的。这些土豪吃了亏,一定会跑到镇上向邱老大诉哭的。邱老大是一镇之长,不向他诉哭向谁诉哭,尽管诉哭也是白诉,但总比吃扪心亏强吧。
端午节这天,天气格外的晴朗。洞河街民居大门都挂了桑蒲,用以辟邪败毒,街上也有卖粽子、大蒜、雄黄酒、鸡蛋这些节日必用品的小买卖人户,尽管日子过得紧,但节日的气氛还是能感受到的。对于老百姓来说,日子再难过,但终归还是要过的。鸡公寨这天也照样过端午节,不过没那么隆重,只是给每个人发了两个煮熟的鸡蛋和大蒜,但是却很少见有人吃,如临大敌,谁还有心思吃呀,每个人都进入阵地,严阵以待。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山坡下始终没见一个人影,这难免让人感到烦躁甚至是泄气。
“党代表,情报该不会出错吧?”谢三有点急了。
“沉住气。”冯英镇定说。她表面上镇定,其实心里也没底。不光是没底,还有点慌乱。
派出去的观察哨一直没有消息,难道是邱老大在忽悠人?要真是这样的话,不但错失良机,而且洄水湾的三中队也有可能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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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到邱老大使诈?”周排长开始有点着急了,“要不通知三中队返回?”
冯英断然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她相信判断和情报是没有误的,只是时间问题。她抬头看着天,日头在慢慢西下,已是响午时分,这正是吃响午饭的时分,在紫阳人的生活习惯里,早饭一般比较随便,响午饭却很看待,因为响午饭吃得饱吃得好,到了晚上就不会弄夜饭。紫阳人一般没有夜宵的习惯。一日两餐就把肚子打发了。也把日子打发了。今天是端午节,按日常生活习惯,早饭一般都不会太讲究,小娃子早上起来吃了粽子鸡蛋,都贪玩去了,大人随便吃点啥,就得赶紧准备响午的饭菜。当然,对于大户人家可能是个例外,因为大户人家消费得起。
“大家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我断定敌人一定会来,而且就在来的路上。”冯英断然说。
大家将信将疑。
冯英说:“邱老大以为山寨响午一定大摆宴席,所以掐准了时间。他想在我们饭刚下喉咙的时候打我们一个仓促不及。”
正说着,探哨跑来报告,敌人出动了!
谢三问:“有多少人?”
探哨说:“加上邱老大的民团,大概有一百多人。”
周排长说:“这么看来,兔子梁上只留了一个连的兵力,三中队完全有把握吃掉。”
谢三妹子说:“党代表,你真神了。你把邱老大的脉把得稳稳的。”
冯英一笑,笑的有点得意。她对周排长说:“立即派人通知三中队长,敌人已经出动,这里打响后,立刻向兔子梁发动攻击!”
“是!”周排长转身去了。
“弟兄们,准备战斗!”谢三挥枪大叫。
子弹上堂。触动扳机。上百双眼睛顺着瞄准线牢牢地盯住山坡。
敌人在山坡上出现,成散状猫着身朝上跟进。跟进速度很快。快的跟撵野兔差不多。
快接近山寨了,接近的距离简直就能清楚看见冲在前面人的模样。
“打——”谢三的发令跟手中发出的枪声几乎是同期的。紧接着就是步枪和机枪的怒吼,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
突然袭击让山坡下的敌人顿时乱了阵脚。被打死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横七竖八躺在坡上,受伤的发出鬼哭狼嚎般地惨叫。密集的火力压得敌人抬不起头,只能就地卧倒,胡乱朝上开着枪。
山寨上的正打得起劲,忽然听见下面有人在喊话。冯英下令停止射击,待飞扬尘土四散,才看清下面喊话的人是邱老大。他躲在一面土坎下,露出头,边摇手边喊:“山寨上的人听着,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你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人是哪个?”然后俩个兵匪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人,谢三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老娘。
“娘——”谢三大叫,“邱老大,我日祖宗十八代,你要还是个人养的,就把老娘放开,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邱老大这才立起身,躲在谢大娘身后叫嚣:“谢三娃子,快叫你的人缴枪投降,不然的话,我就把你老娘炸飞,叫你娃子连尸骨都找不到。你娃子不是厉害吗?有种的就下来救你老娘性命。”
谢三一激怒,就要翻身跃出寨墙,冲下去救娘。冯英一把拉住,说,下去不得,下去就中了邱老大的奸计。看来硬冲是不行的,硬冲,不但救不了人,还会造成许多无谓的伤亡。冯英仔细观察,发现下面敌人剩下的也不足百人,只有从侧翼猛烈开火,打乱阵脚,上面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去,才能一举歼灭敌人,救出谢大娘。她吩咐周排长带领侦察排从暗道里摸出,说,挑两个名枪法好的,先敲掉谢大娘身边的人,然后猛烈开火,猛烈出击。注意,前提是一定要保证大娘的安全。周排长点着头,带着人悄悄去了。
为麻痹邱老大,冯英故意拖延时间,假装妥协,跟邱老大谈条件,待到周排长就位,只听得几声枪响,谢大娘身边的几名兵匪应声而倒,紧接着,一阵密集的子弹射出,打得敌人晕了头。还没等邱老大转过神,山寨里的人呐喊着猛扑下来,两下夹击,势如破竹。敌人像炸了窝的麻雀四散溃逃……
周排长是第一时间冲到谢大娘跟前的。他冲到谢大娘跟前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邱老大举枪正向谢大娘瞄准。他不顾一切用身躯为谢大娘作了盾牌,但也不顾一切地举枪向邱老大还击。他们二人几乎是同时扣动扳机,也几乎是同时倒下。
除了几个腿长跑得飞快的兵匪侥幸逃脱,参与围剿鸡公寨的兵匪死的死俘的俘,还白送上门百十条枪和数目不少的弹药。邱老大被击中头,尸体头朝下脚朝上丢在坡上。周排长还算幸运,只是左臂受伤,冯英赶紧为他包扎伤口,谢三和妹子搀扶着老娘,来跟周排长道谢。周排长逗趣说,邱老大这个狗日的枪法太烂,等我以后到了阎王殿,一定好好教他怎么打枪。
冯英说,莫逞能了,赶紧回山寨养伤。又吩咐谢三,尽快打扫战场,做好战后事宜。
鸡公寨这头一打响,早已埋伏在红岩口的三中队直扑兔子梁,梁上的守军此时正在划拳饮酒,沉迷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当游击队一鼓作气冲上梁时,他们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在一片“缴枪不杀”的吼叫声中乖乖当了俘虏。有个喝得醉醺醺的兵匪还端起酒杯,对拿枪指着自己的游击队员说,来,兄弟,喝一杯。游击队员没好气地说,老实点,谁是你兄弟,你把两个灯泡瞪亮点,看看我是哪个?那个兵匪定眼一瞧,立即就瘫在了地上。
两军在洞河街会合。会合的情景很热闹,可以用俱欢颜来形容。冯英在邱家大院门前当众发表了激情洋溢的讲话,她第一句话说,老乡们,红军游击队又回来了!洞河又回到了洞河人民的怀抱!话音振聋发聩,民众欢呼雀跃,呐喊声和掌声经久不息。她第二句话说,老乡们,现在我宣布一个让大家十分高兴的消息,长期骑在洞河民众头上作威作福的邱老大被红军游击队击毙了,从即日起,洞河民众凡与邱家的一切债权债务全部废除!一切强加在人民头上的苛捐杂税将全部免除!话音刚落,谢三就一把火点燃堆在地上的契约条据,民众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冯英又接着说,老乡们,我们红军游击队是**领导的革命队伍,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是为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谋利益的队伍。只要我们军民一心,同仇敌忾,一定会把韩剥皮赶出去!我希望广大民众安心生产,安居乐业,也欢迎你们踊跃报名参加红军游击队。
群情激越,高喊:
“把韩剥皮赶出紫阳”!
“我们要土地!”
“我们要鱼船,我们要捕鱼。”
“我们要参加红军游击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