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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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支队长是当天撵回了洞河的,见支队长平安回来,大家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只要人平安无事,和谈就是胜利,至于有没有结果,大家似乎都不关心,因为大家本来就没对和谈抱什么希望,甚至压根就没想到要与兵匪同流合污。尽管游击队面临着诸多困难,但战士们都是从苦难中走出困难的,也相信在党代表和支队长的带领下,一定会摆脱困境,迎来新的曙光。
吴支队长回到营地,没有跟冯英照面,而是关起房门就谁睡觉。他的举动一反常态,让冯英忐忑不安。按常例,这么大的事,他一回来就应该与她碰头,吐露谈判的真实情况,以便交换意见,采取应对举措,即便是劳累,起码也应该打个照面,像这样一声不吭,蒙头就睡,难免让人心里猜测。其实,对吴支队长在县城的行动,周排长和凤儿时刻都关注着的,也通过交通员向冯英做了反映,虽然感到异常,心里担心,却也没往坏出想,毕竟对自己的同志还是信任的。
冯英在屋子里来回徘徊,越是徘徊,心理越是焦虑不安,越是焦虑不安,越是想把吴支队长从被窝里拖起来问个究竟。她几次来到他门前,却又顾及了,毕竟自己是搞政治工作的,要注意细节和分寸,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莽撞而影响同志间的团结,何况他是部队的主要军事负责人,经受过血与火的考验,对部队的现状和处境是清楚的,对部队的前途应该在心里有个盘算的,而自己这样心急火燎的行事,是不是真的多此一举?!正当她在门外举棋不定的时候,一中队长秦先勇大踏步奔了过来。
“支队长回来了?”秦先勇高大嗓门问,“也真是的,早知道平安无事,何必派我们去接应。害得战士们在米溪梁上白呆了。白天到还好说,晚上就惨了,梁上那个冷风吹得人恨不得把脖子伸进裤裆里去。”
冯英“嘘”了一声,说:“小声点!”
秦先勇“哦”了一声:“怎么不见他人呢?”
冯英说:“支队长坑定累了,在休息,有啥事明天再说。你和战士们辛苦了,也去好好休息吧。”
秦先勇本来还想发几句牢骚的,但一看冯英的一脸严肃,也就把到嘴边的话噎回去了,他向冯英敬了个礼,转身悻悻地走了。
冯英急于想与吴支队长碰面,除了迫切想了解和谈的情况外,还有一个重要情况向他交代,昨天闻子仪派卿掌柜送来亲笔信,信中说,绝治安已与他彻底反目,并封锁了通过四川的商道,还杀了两批运送货物的脚夫,土匪也开始在他的辖地出没,百姓叫苦连天,而且得到探子准确消息,韩剥皮驻守西区的部队已向洄水湾开拔,大有与绝治安联手清剿的动向,请红军游击队派兵回援。洄水湾是红军游击队在紫阳唯一的后方支撑,当然不能丢失,挥兵驰援无庸质疑,而且刻不容缓,等吴支队长回来商量定夺已不现实,作为党代表,有权相机行使,调动部队,于是当机立断,命令三中队和女子班立即开拔,保卫洄水湾。同时派人通知周排长和凤儿立即归队,撤消县城交通情报站。她这一断然决定是基于两手准备,如果和谈成功,交通站就失去了意义;一旦和谈破裂,部队遭遇不测,不仅货栈受到牵连,周排长和凤儿也会暴露,可以避免无谓的牺牲。
周排长和凤儿回到营地,便被冯英派往鸡公寨,名义上说是帮助谢三训练,实际上是为部队下步打算考虑。和谈成功与否,游击队都是要在紫阳创建苏区,要实现这个目的,就必须有个稳靠的立足之地,发动群众,建立农民协会,做长期斗争的准备。
吴支队长美实睡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地也早,虽然肚子呱呱叫唤,却没半点食欲。饿肚子对他来说,甚至是对所有战士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也是在通常情况下考验一个革命战士坚毅忍耐性最直接的方式,这种方式不是有意安排的,而是艰苦环境造成的。谁也不想饿肚子。肚子跟着人是兜囊消化食物的,而不是跟着人受罪的。肚子跟着什么样的人就会享受什么样的人间烟火待遇,尽管这是一种不公平的待遇,但要消除这种不公平,人就要奋斗,光打肚皮官司是毫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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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起了个大早,吴支队长没有象往常一样坐在桌前展开工作,他关起房门,背起手来回踱步,寻思待会见了同志们应该怎样说话,说些什么话。按常例,凡遇重大决策,是要召开中层以上指挥员开会定夺,一是通报情况,二是民主决策,最后少数服从多数一锤定音。但他思来想去,总也理不出个头绪,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能说服大家,因为只有说服大家,大家才能心悦诚服接受他的意见,才能跟着他走。游击队都是穷苦出身,对反动势力是从骨子里痛恨的,现在要他们跟自己仇敌穿一条裤子,脑筋突然转一百八十度的弯,是很难接受的。要想让让战士们转这个弯,就得做思想政治工作,而这项工作必须由党代表冯英出头,只要她不反对,并且做思想动员,那事情就顺利了。想到这里,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并且嘴角浮出得意的笑。在他眼里,冯英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论党龄论资历论威信,都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只要把她镇住,其他人也就没什么话可说。
吴支队长推开房门,一缕初升阳光照在他脸上,是那样温和而舒坦。他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深呼吸,踢踢腿,全身顿时感到轻松。通讯员早在门外侯着,见了支队长,立正敬礼。
吴支队长手习惯性一摆:“通知党代表和各中队长,立即到我这里来开会。”
“是!”通讯员小跑着通知去了。
不一会儿,参会人员陆续到了。见了支队长,大家都是开心地打招呼,说,支队长好哦,支队长辛苦了。支队长也会意地笑着说,同志们辛苦了。
冯英脸色苍白,这两天正赶上例假,加上操劳与焦心,看上去很虚弱。
“党代表身体不舒服?”吴支队长问,关心地问。
“没事。”冯英说,声音很细弱。
“没事就正式开会。”吴支队长眼睛迅速扫描,脸色突然沉了下来,望着冯英,“雷代理中队长怎么没到?”
他问的是三中队长雷大宝。雷大宝原是三中队副队长,陈三才派出执行任务后,由他代理三中队长职务。
冯英立即说:“他率三中队支援洄水湾去了。女子班也随行。”
吴支队长脸色特青,当即训斥:“这么大的军事行动,为什么不向我报告?为什么没经我同意就擅自调动部队?”突然变脸,让在坐的都感到惊诧。从口气听的出来,这哪里是同志之间商量口吻,简直是下马威!
冯英也没想到,支队长态度会突然直下,不光是她一时接受不了,其他同志也是有口说不出。她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事情突然,来不及等你回来。本来,你回来后,也是想及时跟你汇报的,但是怕影响你休息,也就搁到现在了。我想,你当时在的话也会这么做的。闻大哥与你我有结义之情,与游击队有帮忖之义,战士们与洄水湾的群众相处日久,也是有感情的,我们不可能见死不救啊。”
大家都点头,惟有吴支队长怒气未平:“我们是革命队伍,不是桃园三结义,也不是煮酒论英雄。现在部队已到了生死存亡边缘,粮食告罄,弹药不足,再不想出路,大家都得活活困死在洞河。我不得不在这里郑重宣布,我已与韩司令达成和谈协议,后天部队乘船到县城接受改编!”
这一决定太突然,简直是难以置信,尤其是改编一词,听起来很是刺耳。
冯英神情依然平静,问:“有书面协议吗?”
吴支队长怔了一下,口气缓和下来,说:“没有。只是口头协议。”
冯英说:“没有白纸黑字,将来怎么向党组织交代。太轻率了!我反对!”
吴支队长说:“我是军事负责人,我有权利也有责任在关键时刻做出决择,保存部队势力。”
冯英再也忍耐不住了,这哪像一个**员说的话?!作为党代表,可以容忍党性和原则性以外的所有言行,包括对自己的轻视、嘲弄和责难,但决不能容忍对党的轻蔑和对信仰的质疑。她呼地站起来,指着吴支队长凛然说:“吴远志同志,我严正提醒你,作一名党的领导干部,你的一言一行都要向党负责,你的指挥权利是党赋予你的,而不是你独端专行的拐杖!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将执行党代表最后的权利!”
吴支队长也被激怒了,他简直不能相信,一个黄毛丫头竟然直呼自己的名字,当众指责自己,而且言辞是那样的犀利逼人毫不留情,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遇见,简直是对他人格和尊严一种莫大的侮辱!联想到在县城受到的窝囊气,顿时气血冲天,他拔出枪,对着冯英,冯英也拔出枪对着他,二人相互仇视着,对峙着,大有决斗的架势。秦先勇忙架住吴支队长,王明军也赶忙拦着冯英,一齐劝说,双方才气呼呼地收起了枪。
吴支队长一把推开秦先勇,指着冯英说:“你少拿党代表帽子压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就这么定了,这是命令!谁不服从,军法从事!”说罢,一甩手走了。
“吴志远,你……”冯英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党代表!”
“快送党代表到镇上医治!”
“哎,咋都搞成这样……”
会议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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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英没有被直接送到镇药店,而是送到了货栈,周掌柜立即作了安顿,派伙计请药店大夫前来诊治。大夫拿了脉,说,病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操劳过度,气血亏蚀,身体虚脱,需要好省调养。便开了处方,一再祝福要静心休息,营养和药剂搭配,要不了几日就会痊愈。周掌柜送走大夫,吩咐伙计说,赶紧照方抓药,顺便到哪里看看,有没有乌子鸡,买两只。伙计恩了一声,一留烟跑了出去。
“哎,好好的,咋整成这样嘛。”周掌柜叹气说。
冯英晕忽忽躺了大半天,醒来时,天已擦黑。她试图想让自己站立起来,直觉得头晕目眩,胸口像堵了一快石头,闷得提不起气息,而且感到一阵恶心呕吐。周掌柜连忙服伺她躺下,说,不要乱动,好好歇息。随即端来煎好了的中药,说,赶紧喝了。
冯英像听话的孩子,一口气服了药,歉意说:“给你添麻烦了。”
周掌柜直摇手:“莫客气。一家子不说两家子话。”
“我这是咋的了?咋到了你这里?”
“你病了,是秦支队长送你来的。他送你到这里,又急急忙忙地走了。留了一名战士在这里守护你。哎,到底出了啥事情,连自己的长官死活都不顾了。”
“吴支队长后天要带部队到县城,与韩剥皮联合成军,我阻拦不住,与他闹翻脸了。”
“天啦,真是太糊涂了,这不是明摆着往虎口里送嘛。”
“事情到了这地步,我也无可奈何。只有听天由命,希望事情不是我们预想的那么糟。不明白的是,支队长怎么一下完全变了一个人,跟中了邪一样。”
“人一中邪,就让鬼牵着走了。”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部队往火坑里跳。”
冯英欲起身,一身轻飘飘的,像风中的棉絮。病来如山倒,人生了病,说起不来就起不来。
周掌柜劝慰说:“你就别硬撑了,先把身子骨养硬朗了再看吧。”
冯英说:“到那时,什么都晚了。”眼里的泪光一闪一闪。
周掌柜焦急的直搓手。
冯英说:“现在只能釜底抽薪,尽量减少损失。你派伙计连夜赶往鸡公寨,通知周排长和凤儿来见我。越快越好。”
“要得。”周掌柜急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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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是个年轻小伙子,道又熟,一路飞快上了鸡公寨。周排长和凤儿很快撵了回来。谢三本来是要跟着一路的,被周排长拦着,寨子里不能没有领头的,都走了,万一有什么闪失,连回头路都断了。虽然谢三相信手下是忠心的,但在恶劣环境里多长一个心眼是没有坏处的。
周排长和凤儿见了冯英就眼泪巴巴的,尤其是凤儿,叫一声“党代表”就擦一把眼泪。
“哭啥子嘛?”冯英勉强支起身子,声音细弱,象潺潺流水。她简单说明了情况,吩咐周排长想方设法把侦察排带出来,暂且上鸡公寨栖身,既可以保存有生力量,也可以补充谢三的实力,提高山寨防御能力。部队安置妥当后,带几人悄悄尾随部队到县城,跟踪探明结果,然后回来报告。又吩咐凤儿连夜赶往洄水湾,向闻子仪通报情况,特别强调,三中队没有她的命令,不得随意调动,留在洄水湾作长期斗争的准备。
待二人领命离去,又交代周掌柜,让他暂时关闭货栈,解散伙计,以免遭到不测。她担心,韩剥皮一但第一招得手,一定会斩草出根,搜捕惨害所有与游击队有关联的人,包括对洄水湾和鸡公寨的清剿。
周掌柜问:“那你怎么办?”
冯英说:“我明早就转移到谢三家里,邱老大是个滑头,只求平安无事,有谢三在,量他也不敢对我下手。韩剥皮和侯子俊不认识我,就算有什么企图,也是要时间的,到时候相机行事吧。”
周掌柜说:“这样太危险,不如跟我一起回洄水湾。”
冯英说:“不行。我这样回去,是无脸见闻大哥和乡亲们的。”
周掌柜也就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转身招集伙计,安顿处置店里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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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出发前,秦先勇和王明军向吴支队长请示,是否跟冯英道别,或者是尽可能也让她跟部队一起走。吴支队长正为侦察排擅自离队大发脾气,听二人提起冯英,更是恼怒万分,大声吼叫:“还管她干什么?都是这个黄毛丫头在背后搞鬼,把部队拆的七零八落。要是依她那套,我们都成土匪了,还革什么命,革谁的命。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跟我没有关系,跟游击队也没关系。放着阳光道不走,偏要走独木桥,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三头六臂。哼,敢跟我骄矜,还嫩得很!”
二人低着头,默不作声。他们也闹不明白支队长和党代表谁对谁错,但这样恶毒地诽谤自己的同志应该是不对的。作为军人,服从军令,虽然对支队长蛮横无礼心存不满,但还是要服从命令的,况且部队已经断粮,不少战士听说要进县城,吃穿不愁了,也都高兴,至于等待他们的命运是什么样,似乎都没有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也用不着他们去思考,支队长已思考好了,他们跟着支队长完成这个思考就行了。
“还楞着干什么?集合部队,出发!”吴支队长命令说。
“是。”二人回答没一点底气,也没敬礼,垂头丧气走了。
集结号响。集结完毕。出发!
船只一字停靠在河滩,前来接头的是那位副官。没有欢送仪式,连邱镇长也没有露面。也许他还蒙在鼓里,对这样大的行动一无所知。只有沿河岸吊角楼的居民三三两两趴在栏杆上,像看希奇一样默默地注视着部队离岸登船,然后在一片杂乱的浆声中,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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