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隐秘
所幸,最后他等到了她。
程伯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隔着朦朦胧胧的月色,唯恐这一袭粉衣随着雪一样融化了。
坐在马车内的少女,面色依旧是羸弱的白,欺霜赛雪,显得眉目有点薄凉。乌黑的睫毛半垂着,似乎是不敢看他一般,在眼睑处投下一痕淡淡的阴翳,像****的鸦羽。
程伯庸收回目光,胸腔里莫名有一团血肉在灼灼的烧着。
抚了抚自家骏马的头顶,一跃而上,跨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赵令仪。
虽然这个女子牙尖嘴利,浑身都带着刺,然而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也并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就如程伯庸以前见过的一种蚌壳,表面上尖锐的沙石,是为了掩盖内里柔软的珍珠。
身边的马蹭了蹭他的手,也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赵令仪,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程伯庸想着人不能比马怂,装着淡定的样子清一清喉咙,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见到燕飞了么?他们没刁难你们吧?”
赵令仪轻轻一点头,乌黑的眼瞳瞧着他,像是才看清他似的:“谢世子爷关心,我们没事。”
她瞟了一眼那马红红的鼻子,有点不忍地移开目光。
其实她想说,被冻在雪地里的这两只更像是有事的样子。
“那就好。”程伯庸眉眼弯弯,笑得露出大白牙。
他生的俊美,舒展开眉眼的时候就更添几分明媚风流。那双白云缎底火焰纹的长靴就踩在雪地上,垂坠下来的披风勾勒出匀称精瘦的腰身,映衬着银光耀耀的雪地犹如一株玉树芝兰。
赵令仪等了一会,对方却没了下文,平日里唇枪舌战的两个人一旦安静下来,气氛便变得有点微妙。几个客套的字眼在喉咙里翻滚了半天,到底是咽了下去,赵令仪只对着程伯庸唯一颔首,不咸不淡地嘱咐道:“晚上寒气重,世子爷还是早些回府吧。”
程伯庸嘴角微翘,笑意盈盈的应了:“谢赵榜首关心,不胜荣幸。”
他把缰绳攒在手里打了个结,微微一拉,那匹困得打盹的马晃了晃脑袋,立刻精神起来,抖落了身上的雪,就要撒丫子往前跑,结果刚要跑就被缰绳勒住,顿时委屈的泪眼汪汪。
赵令仪看得扑哧一笑。
程伯庸对她洒脱的招了招手,转身扬起马鞭,就要踏雪离开,却突然被赵令仪叫住了。
“别回头,我就是随口一问。”
少女的声音轻柔飘渺,明明离的很近,却像是隔了很远的地方传来,夹杂着幽微的风声,隐隐带了几分迟疑,“程世子……不,程伯庸,你为什么要来?”
程伯庸微微一怔,对方把他的名字叫得太过咬牙切齿,像是审判什么囚犯一样,跟这样暧昧缱绻的月色一点都不配,让他暗自嘀咕这女人果然不解风情。
轻咳一声缓解了莫名的紧张,程伯庸眉梢一挑,半开玩笑半是正经的道:“程某今日出门前看了黄历,说宜出游,逢故友,便出来转转了。这一出门还遇上这么好的雪,这么圆的月亮,当然是赚到了。还要多亏着赵榜首这个贵人。”
他的话一字一顿的落在赵令仪的耳朵里,每个字都像在揭露一个谜底,可是合在一起,又分明是一个谜。
赵令仪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心想这个人真是糟糕透了,回答问题老是拐弯抹角,不肯说到节骨眼上。可是看着对方乖乖目视前方的背影,又感觉火气泄了大半,发不出来。
终究只是摇摇头,无奈地跟他道别:“世子爷折煞我了,无论以后想看雪还是想看月亮,只要你吱一声,排队的人能从东市排到西市,何必借着我的由头。今日就此别过,世子爷的恩情小女定不敢忘。”
程伯庸听出了话里的疏离,面色一僵,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嘴角自以为很潇洒的笑容也要挂不住了。
这女人怎么油盐不进呢,到底是谁比较危险啊,她一个蛇蝎美人居然把他当作蛇蝎避开了。
苍天啊,还有比这更冤的事情吗?!
未来的镇国大将军程伯庸表示很委屈。
不过委屈归委屈,男人的风度还是不能丢的,他只能咬着牙,保持着自己云淡风轻的背影,摸摸马头,把赵令仪的建议当作耳边风,漫不经心的道:“嗯,后会有期。”
他一扬马鞭,回头对赵令仪一勾唇角,身影与马车交错而过,墨蓝色的袍角淡入夜色里,很快消失在街头。
赵令仪这才将车帘放下,马车又开始缓缓向前行驶。燕飞看出自家小姐心神不宁,显然是有心事,但又不敢直接问,只能用手握住赵令仪的手,向她传递过去一些微薄的温度。
赵令仪回头对燕飞笑了笑,她神色自若,语气也是淡淡的,问的问题却是凝重的:“燕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那边的人为难你了么?”
燕飞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想强颜欢笑终究是摆不出笑脸,紧紧把衣角攥在手心里,来回搅动着,狠了狠心,咬牙道:“是燕飞蠢笨拖累了小姐,小姐托人带回府里的东西燕飞一直好生保管着,可不知怎么的,春杏给夫人禀告说,我偷拿了云旗小姐的东西。我自然不认,可是小姐的东西却让他们抢了去。好在最后又夺了回来,不然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小姐……”
赵令仪对燕飞摇摇头,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背:“你并没有拖累我。还有,今日母亲可是在你那里安排了什么东西?”
燕飞连忙点点头,神情中带着几分后怕,瞪大眼睛道:“小姐回来之前夫人曾派人给我端了一碗甜汤,那丫鬟还非要盯着我喝下去,我只能硬着头皮喝。喝完就觉得犯困,那丫鬟也劝着我睡。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后来脑子一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了就听见外面有吵闹声,还灯火通明的,接着听见夫人让赵嬷嬷来推门,我摸不准夫人卖什么药,就赶紧躺下装睡了。再后来,就看见小姐了。”
赵令仪细细的听完燕飞的话,秀眉微蹙,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缓缓开口:“那你当时醒来可发现房间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燕飞微微一愣,被问住了,眼中透出茫然的神色来,一面回想一面道:“回小姐,并没有,桌子椅子都没变,也好好的在原来的位置,房间里的东西既没有多也没有少,我……”
燕飞突然哑口,有些窘迫的看了赵令仪一眼,停顿了一下才不好意思的补充道:“连我身上的衣服都规规矩矩的,明显没有人搜过我的身,就是莫名其妙让我睡了一觉而已,所以我也搞不懂夫人今天是玩的什么把戏。”
赵令仪轻吐了一口气,那股压在心头的疑虑并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了,回忆起公孙氏唇边那阴冷的笑容,赵令仪几乎可以断定那女人一定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才会急切的催促自己去看燕飞。
燕飞也被公孙氏利用了。
身边最亲近的人被人拿来对付自己,这滋味并不好受。
去星空书院求学,本来也有避着公孙氏的意思,赵令仪知道这女人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料到对方动手这么急,自己刚进书院不久就找个由头来发难,这还真是完全不把自己的功名之身放在眼里。
或者说,正是对自己的功名有所忌惮,害怕以后更拿捏不了她赵令仪,所以才一刻都不愿多等。
看来以后的路也同样不轻松。
她要努力站到更高的位置才是。若是再松懈一点,怕是会被公孙氏迫不及待的踩在脚底。
还有一个最深的疑问是,公孙氏进房间时神色变幻,而且也的确是虚惊一场,这背后又藏着什么隐秘?
赵令仪将心里的那根弦绷的更紧了些,脸上却没表露出来,只是对着燕飞微微一笑,将她身上披着的斗篷系紧,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想不通就不想了,人回来就好。放心吧,你家小姐有分寸的。”
燕飞低下头,有些愧疚的吸了吸鼻子:“是我没帮上小姐的忙。”
赵令仪刮刮她的鼻梁,轻笑出声,无奈的道:“你若是真的想帮我,就赶快把身体养好,别让我天天看你哭鼻子就行。”
燕飞连忙用手擦了擦脸,对着赵令仪连声应道:“小姐放心,燕飞听你的话。”
赵令仪含笑点点头,又掀开车帘去看窗外的雪,凛冽的空气像鲜活的藤蔓一样挤进肺里,将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
马车先在城外的书社停了下来。
赵令仪下车将燕飞安置下来,帮她涂了药,又细细的嘱咐了燕飞一些琐事,看见对方一脸认真地连连点头,甚至要拿毛笔记录下来,赵令仪也有点啼笑皆非。
这一路折腾回来,也费了不少时间,尽管燕飞眼巴巴的瞅着自家小姐,也有点舍不得,但嘴上还是乖乖跟赵令仪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