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燕飞咬着牙握住赵令仪的手,被汗打湿的碎发垂落在耳边,显得面容更加苍白。
赵令仪安抚的拍拍燕飞的肩膀,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燕飞的身上,又替她扣好衣襟,把放在床榻边的一双棉鞋放在她的脚边,嘴上却不留情的数落着:“你现在说情也晚了,还不快随我走,把书社的事情办好,就算你将功补过。”
公孙夫人以为赵令仪看到燕飞的伤会发难,谁知道对方却提也不提,倒让她找的借口都落了空,在旁边看着她们主仆情深,不屑的嗤笑了一下。
听得赵令仪要带燕飞走,微微皱眉,却换了一副慈善的口吻,叹着气道:“大姑娘这是要把燕飞带走?因着那个瓷瓶的事我罚了她几下,谁知道这丫头的身子比小姐还娇贵,竟然一口气躺到现在。要不然大姑娘还是让她好生歇息吧,等休息好了我再派车夫把人给你送过去。”
赵令仪冷着脸,连推脱都懒得装,只抬一抬眼皮,看也不看公孙夫人:“母亲考虑的自然周全,只是我身边习惯了有人伺候了,若是把燕飞留在府里,回头父亲问起了,怕是以为女儿跟府里不亲近了,显得生分了。”
公孙夫人猛地攒紧了手中的蔻丹,钩子一样的目光刺向赵令仪。
这一番客套话绵里藏针,竟然是把赵志隼搬出来压她,教一贯心高气傲的公孙氏像是被打了一记闷锤,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分外不快,脸上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
庶女的眼界果然就是窄,竟然还看不出这府里当家做主的人是谁,以为她怕了赵志隼?真是笑话!就算她把这丫鬟扣下了,那个男人还敢为了个丫鬟跟她撕破脸不成?
公孙夫人这么想着,唇边勾起一丝冷笑,就想要吩咐赵嬷嬷将人扣下。目光移到自己身上的斗篷,微微吐了口气,面色有些复杂,到底还是闭了闭眼睛,压下了怒意。
这羽缎是赵志隼从苏州给她带回来的,因着花样别致,用料特殊,库存量本就十分稀少,再加上织造这羽缎的老匠人已经去世了,故而有价无市,被苏州城里的小姐夫人都快抢疯了,以穿上这羽缎为荣。
赵志隼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得到这羽缎,带回来的途中又遇到大雨,火急火燎的把羽缎先小心护着,不让它淋湿,自己却淋了个透。
前几日王尚书的夫人过来做客,看到公孙夫人身上的斗篷,两眼放光的羡艳了许久,滔滔不绝的讲这缎子有多么难找,临走前还恋恋不舍的多看几眼,称赞公孙夫人的福气。
公孙夫人被夸的飘飘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看这件斗篷也就越发顺眼。想起赵志隼淋雨将羽缎带回府的时候,她还有些不屑一顾,觉得这男人太过无用,只会拿这些小手段讨好她,听了王尚书夫人的话再回想起来,不知怎么的,心底有些软了几分。
她从小被众星拱月的捧着,珠宝翡翠都看腻了,还不至于收了一匹小小的羽缎就心生感动,何况她清楚地知道赵志隼是个功利到极点的男人,事事都要计算利弊,没有甜头的事是不愿意做的。
这个男人讨她欢心,只是为了更好的榨干她的价值。
可是,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君。饶是心机深沉如公孙氏,到底还是对枕边人寄托着一些平常女子的期冀。
公孙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赵令仪把燕飞扶起来,是打定主意要把人带走,少女平静的面色也表明了她的有恃无恐,突然有些懒得再打发她们了。略带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公孙夫人挥了挥手,嗓子有些哑:“大姑娘既然执意带走她,那便带走吧。”
燕飞微微一愣,不明白公孙夫人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面上显出犹豫的神色,一双脚悬在床边,并不敢妄动。相比之下赵令仪则要镇定许多,一双墨瞳平静无波,对着公孙夫人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就把燕飞扶着站起来。
赵嬷嬷赶紧上前帮忙,搀住燕飞的另一边胳膊,跟赵令仪配合着将燕飞扶到房门前。
三人缓步下了台阶,往后门走着。
赵嬷嬷回头见公孙夫人的背影定定地立在那个屋子里,隔着一段距离应该注意不到她,便吩咐人找了府里的车夫,把燕飞和赵令仪送上了马车,用衣袖擦拭着里面的坐垫,满脸堆笑的讨好着:“小姐你们回家一趟不容易,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老奴给你们带上?”
赵令仪还未开口,倒是燕飞先说话了,对着赵嬷嬷一行礼,感激的道:“今日多谢嬷嬷了。”
赵嬷嬷假意推辞着,眼睛却往赵令仪那里看去:“嗨,这有什么可谢的,都是老奴的分内之事。”
她摆着手,却迟迟没下马车,焦虑的候在一旁,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赵令仪微微一笑,冲赵嬷嬷点了点头:“嬷嬷的回护之情,令仪记下了。”
看着赵嬷嬷一脸紧张的神情,赵令仪顿了顿,补上一句:“嬷嬷想要的,定然也能心想事成。”
赵嬷嬷这才舒了一口气,如获大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点头如捣蒜,嘴里不住地道着谢:“多谢小姐,多谢。”
她下了马车,跟车夫耳语了几句,貌似是什么叮嘱的话,然后对着赵令仪行了一个礼,便转身走了。
马车启动,蹄声哒哒的离开了赵府。赵令仪扶着燕飞的肩膀坐在马车内,看着对方虚弱的脸色微微皱眉,凝重的开口:“燕飞,你受苦了。是我没有护好你。”
燕飞摇摇头,对赵令仪的关心很是感动,连忙安抚道:“小姐说的什么话,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有句话是不入虎穴,焉得斧子,我在府里折腾了一道,以后肯定会更加强壮,做小姐的斧子,不让那些坏人欺负小姐!”
赵令仪听着这话不对劲,扑哧一声笑出来,刮了刮燕飞的鼻梁:“小傻瓜,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什么斧子啊,你家小姐也不劈柴,你可别把自己的脑袋削尖了。”
燕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气氛倒是轻松了很多。
马车往前行了几步,赵令仪突然想起了什么,掀开车帘往外一看,饶是镇定如她,也吃了一惊。
站在那树下一动不动的除了程伯庸和他的马,还有谁?
赵令仪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颅,抓着织锦帘拢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眼眶有些热,但又不明白这股心绪从何而来,只觉得胸口仿佛有细小的蚂蚁在咬,一点点痛和一点点痒。
树叶婆娑,月色皎洁,一直连绵不断的雪絮不知何时停了,只徒留满地如霜如月的白。车轮碾过的时候,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磨碎了糖罐里的水晶糖,脆生生的,又带着细密的柔软。一人一马站在那棵树下,安安静静的,像是两座静止不动的雕塑,跟雪地融合起来竟有种意外的和谐。
如果忽略那马冻得瑟瑟发抖的马蹄的话。
赵令仪看着那马一副想打喷嚏却不敢打的模样,莫名有点想笑,但又觉得笑出来不厚道,只能咳嗽一声,掩盖了上挑的嘴角。她低声吩咐外面的车夫:“赵叔,把马车往那棵大树下停一停吧,我好像遇着一个旧友。”
车夫连声答应着,甩开鞭子,驾着马车直奔大树下而去。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那一人一马看见驶过来的马车,不约而同的抬眼望着。
赵令仪掀开车帘,恰好能看见程伯庸亮晶晶的眼睛,不说话的时候,很像是大型的犬类动物,让人看了就心软。月色洒在这个人的脸上,流畅的线条异常精美,深邃的五官如墨笔勾勒,恰好出于少年和青年的分界线,虽然不如前世那个俊美勇猛的将军锋芒毕露,却更加凸显出眉眼的俊逸。
正是翩翩少年郎的年纪,雪夜马中行,满楼红袖招,却扬起马鞭将那片红粉香云抛之脑后,只独自站在树下,和一匹冻得瑟瑟发抖的马相依为伴,等着一人归。
赵令仪想要开口说话,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她的巧合如簧,在此刻通通哑了火。
最后只能拿一双眼睛看着程伯庸,心里明白自己直勾勾的目光很失礼,也很傻气,但是那雪地里的人,仿佛有一种叫人移不开目光的力量。
程伯庸看着赵令仪掀开车帘,就木呆呆的看着他,也不说话,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原本是打算把人送到府里就走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少女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那片黑暗渐渐吞没了她,莫名觉得胸口一紧。
他抑制住了自己跟上去的冲动,拍拍自己摇头晃脑的马,打定主意在树下等赵令仪。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他看着雪絮飘落在赵府的屋檐上,又融化在灯笼的光里,朦朦胧胧的一片,像是打碎的月色流淌下来。
觉得这比沙场的厮杀还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