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盈思对于长辈的记忆只有哥哥,从她记事起就只有哥哥,她每次都是躲在哥哥的身后,扯着那宽大的衣袖,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懵懂无知的看着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并不美妙,相反透着苦涩,灰白的世界黯淡无光,没有一丝彩色。
她的眼睛有些毛病,所以这个世界在她眼中越发的不美丽。
无论是路边杂草丛生,还是鸟儿在空中飞翔,或者是蓝天白云,都透着寂寥冰冷灰暗的颜色让她不愿意睁开眼睛去看。
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要去亲近的人,比如说那些长辈。
那些个叔叔伯伯婶婶总会一脸凝重,苦口婆心的说:“月关你不容易,就莫要再苦着自己了,搬到我们家来住吧。”
记忆中的哥哥永远是一脸风轻云淡,他年岁还不大,还有稚气,身子骨一直都很弱,瘦瘦的背景,宽大的袍子像个仙人。
幼年的回忆让她已经想不起来哥哥当时是何种表情,只记得声音如清风过山,徐徐而来。
那是君子中的君子,背脊笔直,脸上带着风轻云淡,不以为然:“我很好,劳烦长辈们关心了。”
然后他转过头来,用轻松的口吻说:“盈思,我们回家。”
这大约是最好听的一句话,也是楚盈思最愿意听见的一句话。
他们的家是一个破败的房子,下雨的时候会漏雨,家里总是那样潮湿,所以长辈们总说,楚月关过得真苦。
其实楚月关是不用过这么苦的日子的,因为他读书读得好,许多亲戚都愿意照顾她,可不愿意让一个丧门星进门。
楚月关不肯,扔下楚盈思,他就哪都去不了。
不仅仅住的地方不好,他们吃的也不好,因为手上没有钱,只能在后院种点青菜,几乎很少见到荤腥。
能吃到肉的时候,往往就是去长辈家里的时候,这些长辈一个月会请他们过去吃一顿。长辈不多,一个月能吃上两三次。
其实楚月关并不想去,他去吃饭也并不动肉,但他还是去了。
因为楚盈思太小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总是贪恋那些香喷喷的肉。
这次她不想再去了,牵着哥哥的手,仰着头说:“小侄子说我克父母。”
她从小听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别要这个孩子了。
她是不祥之人。
楚月关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侄子们年纪小,不懂事,你是长辈,不和他们计较。”
楚盈思用力的点了点头:“但我以后还是不想去。”
“不去不去吧,咱们要搬家了,我要去书院读书,他们说可以带上你,到了那儿就没人说你了。”
“好。”
去书院是一件好事,尤其是星空书苑,那里是天下学子都想去的地方,可谓是梦寐以求。
楚盈思那年还小,但是也曾听别人说起过,每当别人说起星空书苑,都会提起楚月关,竖起一个大拇指。
哥哥是这个地方百姓的骄傲。
楚盈思也特别骄傲,她每天都在准备着搬家,好不容易等来了通知,哥哥却病了。
缠绵病榻,病得很严重。
楚月关的身体一直都不好,时常吃着药,家里面永远有一股药味。
这一次病得来势汹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像是那白色的宣纸,嘴唇透着青涩,眼睛紧闭,睫毛颤抖,却睁不开。
他抖动着唇,用口型说:没事儿。
即便是缠绵病榻,病入膏肓,也不忘安慰自己那小小的妹妹。
楚盈思吓坏了,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说来也是巧合,那天正好楚月关的舅舅来看望他们两个,一进门就发现高烧的楚月关,当即便出去请了大夫过来。
左邻右舍围观者指指点点:“楚月关带着这个丧门星,身体就没好过。”
“这姑娘克父克母,算命的都给算过。”
舅舅听得脸色难看。
楚盈思其实一开始听不懂什么叫做丧门星,后来被小侄子科普了一下,就是谁跟她在一起都会倒霉会死。
“哥哥会死吗?”她怯懦地问。
舅舅狠狠瞪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你不适合留在他身边。”
楚盈思对这种话很抗拒:“哥哥说会带我走。”
舅舅沉默半晌,严肃的说:“你不能跟着他走,这坏人就由我来当吧。”
那天舅舅找来了大夫,给楚关月治病,又将楚关月交付给了其他亲戚,趁着人还缠绵病榻,他将楚盈思带走。
六岁的姑娘没多大的力气挣扎,也挣扎不下来,就只能一声一声地哭着,哭的时间长了,眼泪流干了,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舅舅将这小姑娘扛在肩上,心硬了硬说:“你命中克六亲,月关还留你是心善,我却不能看着他毁了他自己。”
楚盈思还记得那天的肩膀很硬,她被扛在上面,硌得骨头都疼,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嗓子哭到嘶哑,最后一声都哭不出来。
整个人都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庙宇当中,有个老尼姑冲着她念了句阿弥陀佛,给她端来了一份素菜。
舅舅终究不是什么狠心的人,也只是想要让她和楚月关分开而已,所以就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寺庙上。
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在深山老林里面,外边有无尽的森林,一条悠长的小路,不见尽头,站在路口,让人不敢往前走一步。
破败的寺庙里只有老尼姑一个人,她已经五十多岁,并不怎么管楚盈思最常做的还是在寺庙里面烧香念佛,但是一日三餐会供的很好。
楚盈思想吃肉:“婆婆,菜吃不饱。”
“叫我师傅。吃不饱就多吃一点,寺庙里是不准许见荤腥的。”尼姑说完以后,又闭上眼睛,继续念经。
偶尔也会叫楚盈思,跟她一起念经,但楚盈思大部分时间用来哭,很少跟着一起。
她想念哥哥,想见哥哥。
就坐才那条小路上,树影婆娑,张牙舞爪,像是坏人,要来吃人。
阴影一寸一寸的覆盖,所有的阴影都是禁忌之地。再多的哭声都传不出去,只能被那无尽的黑暗一点一点的吞噬,那条小路是希望,却又充满了绝望。
小小孩提的眼神充满了恐惧,落寞伤心。
也不知在那里做了多久,下定了多少的决心,她终于决定走出一步,走向那个不知尽头的小路。
树木那样高大,遮住了所有的路。那条小路是人为踩出来的陡峭又泥泞,昨天刚下过的一场大雨,就成了一场历练,她在泥地里打滚,不断的走,也走不到尽头,直到精疲力尽。
“哥哥——”
“想回家——”
“盈思想回家——”
一声一声的嚎哭,回应的只有空荡荡的树林。
哭声回荡着,在这空谷当中,显得格外恐怖,幼小的孩子在泥坑里坐着,浑身瑟瑟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也许真的是命大那天老尼姑念完经,特意去找她吃东西,结果发现人不在屋里,四处搜寻了一番,不见人影,便怀疑这孩子是下山了。
老尼姑知道楚盈思胆小,不敢下山,所以一直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孩子还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隔了好几天,终究还是跑下山。
她匆匆忙忙的往山下走,在一小段山路上,看见了那孩子倒在泥坑里,她着急忙慌的去将孩子抱起来,带回了屋里。
那天天特别的凉,楚盈思又在泥坑里面呆了很久,自然而然的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呢喃,叫着的全都是自己哥哥。
老尼姑叹了口气,煮了些青菜粥给喂了下去,又用后山的草药制成了苦涩的汤药,一勺一勺的喂。
“孩子,你别怪我,我看了你的命格,不是什么好命格。与其叫你下山,不如留在山上陪我,早日看破世间,走上大道。”
昏睡着的楚盈思什么都没听到,她只是在不停的叫着像只瘦弱的小猫咪,声音那样轻,那样脆弱,一声声唤着:“哥哥……”
到底做错了什么?只是想跟在哥哥身边而已。
这一病就病了好久,在山间榻上起不来床。
老尼姑对她不错,吃药看病,今日三餐全都没落下。
她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想离开也离开了,一切的希望都没了。
那年楚盈思七岁,她面对了一个残忍的事实,那就是再也见不到哥哥,她被抛弃了。
老尼姑自那以后时常拉着她念佛:“也是为了你好。”
楚盈思抗拒的不肯说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到寺庙里来的,但对于一切让她离开哥哥的人都敢到厌恶。
她选择用沉默来对待不公平的待遇,也由此封闭自己的内心,即便是偶尔,堪与人交谈,也变得易怒暴躁。
甚至到了后来也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楚月关也不喜欢自己,是他默认自己离开的。
即便是在不想承认,那也是事实,被抛弃了。
事实无法让人接受,从不能接受到接受的那个过程,是别人所领会不到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