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半掩,日光从交错的红木格子间渗进来,在宣纸上撒下亮澄澄的碎金。
窗外的翠鸟正站在杨柳枝上慵懒的梳理着羽毛,十分惬意。清风徐徐,本是一副和谐美好的画面,却被一支毛笔打破了气氛。这毛笔呆头呆脑,样式老套,充满了老学究的酸腐气,动作却出奇的敏捷。
树枝上的翠鸟每动一下,那笔便跟着动一下,连翠鸟梳理羽毛的姿态都学了十成十,那股机灵劲甚至还胜过翠鸟几分。
这毛笔时而在砚台上轻蘸笔墨,时而在宣纸上肆意挥洒,一笔一划,直将一只翠鸟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眼瞧着只剩下最后两只爪子便大功告成,毛笔却忽的立住,不动了。
原来是那窗外的翠鸟猛然发现了它,正与它大眼瞪小眼。
一鸟一笔相对无言,翠鸟歪歪脑袋,疑惑不解;毛笔也跟着摇摇笔杆,气定神闲。这下直吓得翠鸟头上的羽冠都炸起来了,险些从树枝上跌落下去,连忙拍拍翅膀,脚底抹油的飞走了。
“你可真够无聊的,连鸟儿都捉弄。”一旁的赵令仪又翻过一片书页,头也不抬地嗤笑道。她坐在书案的另一侧,面前斜插着一个梅花笔筒,遮住了一半眉目。但即使这半面眉目映在旖旎的日光中,也带着点冰雪未融的清冷。她虽是调笑对方的语气,唇边并并无笑意,点漆般的眸子直盯着书页,平静无波。
那毛笔显然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嚣张的在宣纸上蹦来蹦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画了一个猪头。
按捺不住的忍笑声传进赵令仪的耳朵,使得她终于面色稍愠地抬起头,却见那杏黄衫子的少年正倚在桌边,白葱般的手指抓着一支毛笔,乌黑的眸子正斜斜瞥着她,翘起的嘴角像极了一只狐狸。
眼瞧着黄衣少年就要在那猪头下提上“赵令仪”三个字,赵令仪也并不为所动,冷眼瞧着少年写字,一脸的袖手旁观。
那个“赵”字写到一半,却是少年先放弃了,毛笔杆子也灰溜溜的垂了下来,恹恹的伏在案台上。少年气恼的扔掉毛笔,往书桌上一滚,却没有碰到书桌上的任何东西,仿佛一叶柳絮掉落湖面,没有在湖上溅起一丝涟漪。
瞧着赵令仪不说话,少年瘪瘪嘴,望着窗外的杨柳,小声的嘟囔着:“唉,想小爷生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竟然沦落到只能拨弄一根毛笔了,虎落平阳啊!”
“还不算太糟糕。”赵令仪挑挑眉,不客气地打击他,“起码还能吓吓鸟,要是有一天没东西让你欺负了,那才算糟糕。”
少年乌溜溜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直直的蹬着赵令仪,却嘴唇翕动着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他噎了半晌,嘴角一抿,扭过头不说话了。赵令仪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是不高兴了,也没心思哄他,只低头去看剩下的书。
**心坐在书桌上生闷气,拨弄着那支毛笔也是觉得有些讽刺,以前再珍贵的笔墨纸砚他也不会看一眼,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却稀罕起来了。只因为这是他为数不多可以触碰的东西。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江绎心都无所事事的飘荡着,除了赵令仪能够看见他,没有人能跟他有交集。他也失魂落魄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发现他能接触到毛笔。
他那一刻简直是欢喜的疯了,天天操控着毛笔写写画画,大到窗户外面的远山,小到这院落里的一只蚂蚁,他都如获至宝,盯得朝霞转暮色了都不舍得挪开眼睛,连赵令仪都调侃说没想到他**心还有热爱大自然的一天。
见赵令仪不搭理自己,**心躺在书桌上幽幽地叹着气,却不曾想他这声叹息还未落下,便有一道叹息紧跟着他:“唉!”
这声叹息颇为古怪,将**心吓了一个激灵,虽然他如今也没什么可怕得了,但是还是阻挡不了那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猛地从书桌上跳起来,东张西望的环顾一圈,色厉内荏的凶着脸道:“谁?”
四周空荡荡的,除了窗外树枝拂过的声音再无其他,赵令仪也听见了**心的大呼小叫,微微皱眉,看着眼前神经兮兮的少年。
少年的脸色很快便从凶巴巴变成了泪汪汪,黑眼珠哀怨的看着赵令仪,一路小跑着冲到她背后,想抓住她衣袖又不敢,结结巴巴的道:“院子里……有人在哭……”
“有人在哭?”
赵令仪简直啼笑皆非,这句话把她弄得也有点蒙了,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并没有听到那所谓的哭声。
可看着**心信誓旦旦的样子不像说谎,而且对方一直可怜巴巴的跟她撒娇,她只得无奈地把手中的书页一合,站起身来往庭院里走。
走到庭院里,**心的脸色明显更难看了,因为那尖利的哭声正萦绕在他的耳边,吵得他脑子都快炸了。他缩在赵令仪身后,只从少女的肩头往外望,正巧撞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吓得他大叫了一声。
赵令仪抽了抽嘴角,没好气的望了江绎心一眼,这人嘴里的“哭声”她听不见,可他震耳欲聋的大叫可是划破天际一般的响亮,让她想忽略都难。
**心面色尴尬的对赵令仪笑了笑,抬起手指着她身后支支吾吾的道:“有东西……有东西在你前面,你看不到吗……”
有东西?
赵令仪皱了皱眉,奇怪的看了**心一眼,郑重的回过头。
她连心理准备都做好了,面前却只有青草树木,摆放随意的石桌,和空荡荡的石椅。院落里是有一些声音,但只是落叶被风吹开的窸窣声,温馨而宁静,却没有任何可怖的东西。
**心的脸色更黑了。
在他的眼中,不是什么良辰美景的温馨午后,而是血淋淋的凶案现场。
他咽了口唾沫,目光艰难的从那张血脸上移开,再次看向赵令仪:“那个小姑娘就站在你旁边,你真的看不到吗?”
赵令仪看着他一脸恐惧的神情不明所以,仔细的环顾了一遍四周,肯定的道:“我确定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对方一向吊儿郎当,眼下这副姿态又太过夸张,赵令仪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又在逗她玩了,继续道:“你说的小姑娘,到底在哪儿?”
看着一个小姑娘。赵令仪不信,**心指了指旁边空荡荡地方脸上挂着惧意说道:“就在那里,她还在对我招手。”
“在那?我怎么看不到?”赵令仪有些无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然后又看向一脸正经的**心。
赵令仪带着我什么也没看到的表情看着**心。
**心看到赵令仪不信,急的脸都涨红了:“我没有开玩笑,小姑娘说她叫竹青,出身偏远的淮南,被这里的主人杀人灭口了。”
赵令仪听着**心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为什么会被杀人灭口呢?她口中所说的主人又是谁?”
**心偏过头,像是真的在跟谁交流着什么,继续说道:“这边又来了好多鬼魂,这里也有,那里也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鬼魂来这里。”
赵令仪抬起头看向旁边的**心,然后问道:“怎么回事?”
此时状态下的**心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不奇怪,但是他口中的好多鬼魂又是什么?
**心看着从各个方向走来的鬼魂,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如今也不算是活人了,但依然抹不去骨子里的恐惧。
**心满头虚汗,无奈的只能向旁边的赵令仪求助,然而赵令仪也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么,神色也有几分茫然。
就在此时门被打开了,来的人正是从书院回来的穆青。
穆青一路小跑着来到赵令仪身边,双眼亮晶晶的道:“怎么样,在这里还习惯么?”
赵令仪此时没有回答她,而是拉着她到石桌旁坐下来,迟疑了一下问道:“穆青,这里以前死过很多人吗?”
穆青有些不解的说道:“为什么这么问?你是不是看了什么?”
穆青的目光里透着不可思议。
赵令仪才向穆青解释了下此时发生的事情,说自己看到了一些鬼魂,因为穆青不知道**心的存在。
穆青听完赵令仪说的话,沉默了一下,手指在石桌上敲了敲,终于告诉了赵令仪一段陈旧的往事。
从穆青口中得知,这个院子原来的主人叫赵清扬,因为一些手段,勾搭上公主,手中得到一些权势,性子便越加凶狠暴虐,平日里在府中作威作福,听说对仆人非打即骂。
这样想来,这院子里的树下有一些孤魂便不奇怪了。
赵令仪看着旁边有些受惊的**心,心中也有些沉重,能让这位太子爷都惊成这样,想必肯定是极为不忍的画面。她第一次对**心升起了几分同情。
而赵清扬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赵令仪唇角勾起一丝凉薄的弧度,抬头望着头顶遮天蔽日的浓绿树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