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不问,岂止是不闻不问,简直就是默认。
默认公孙夫人为难自己,折磨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和利益相比,是生是死不重要。
赵令仪深切的知道这个道理,没有任何成为弃子的绝望。她已经习惯了,微微一笑:“以前自然会,不过现在不会了,毕竟,我是家中唯一的后嗣。”
公孙氏三十生子,如今四十四。父亲大了她四岁,年近五十,这样的年纪,想要再添子嗣,无疑是痴人说梦。
而大唐作风开放,百家争鸣,女子地位大大提高,不少无子的家庭都会选择招婿,来延续家族血脉。
在父亲没有儿子之前,想要延续血脉,只能依靠自己。为此,赵令仪不得不感叹,赵释清死得太好了。
正想着,只听外面丫鬟通报:“老爷夫人来探望大小姐了。”
来的刚刚好。
她站起身,就见两人进来,赵志隼见她之后,眉头一蹙,捋了捋胡须,沉声道:“你病没好,别轻易下床。”
跟随进来的公孙氏微微一顿,她说的明明是梦魇,老爷却说是病,摆明了是想护着这个小贱人。不由得多了几分阴沉,口吻训诫道:“见着大姑娘没出来迎接,我还怕病重的起不来,不想,原来是在打扮自己,果然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也要顾忌身体啊。”
赵令仪笑了,刚来就要给自己扣帽子。
大唐以孝治天下,父母前来探望,子女应当迎接。若说重病起不来床,另当别论,可有爱美梳妆的力气,却连起身迎一迎长辈都没有,一个不孝的帽子是跑不了。
何况,她还是庶女,卑微低贱的庶女,有半点不好的名声传出去,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女儿上学,入道家,拜老子庄子为祖师,庄子有一言,士有道德而不能体现,是潦倒。女儿生于赵家,纵然生病,也不该不修边幅,否则岂不是给赵家抹黑?”赵令仪说完这一通话后,似是气息不匀,用力的咳嗽了好几声,瘦弱的身躯随着起伏,好似一根细弱的柳枝,轻轻一折便断了。
如此也可验证,她是真的虚弱无力。
赵志隼眼睛微微柔和,吩咐道:“燕飞,扶你家小姐坐下休息。”
“谢父亲体谅。”赵令仪道了谢,柔若无骨的坐下,云髻峨峨之下,苍白的脸颊越发惹人怜惜。
公孙氏看了她那样子,骤时想起了萧姨娘,这两个贱人,就是来克自己的!她捏紧手心,疾言厉色:“见你伶牙俐齿,思绪缜密,我这做母亲的也就放心多。只是百善孝为先,你顾着礼,却不顾着孝,何尝不是给赵家抹黑!”
赵令仪挑了挑眉,声音沙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损坏,便是不孝。可烈士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是为天下所称赞的人,敢问,这是孝还不是?无礼不成国,无孝则无家。礼与孝本来就不能分个高低,只要我心是敬重父亲的,父亲感知的到,何苦要争论高下?”
公孙氏一时哑然,望向赵志隼,后者低着头,仿佛不觉两人有火药味的对话,她顿时心凉了半截。
好好好,清儿死了,家族稍显没落,他就开始装哑巴了。
她伪善的笑了笑:“我不过就是怕你被水鬼迷了心智,你看你那脖子,到现在都有些淤青。”
赵令仪一叹,拿出手帕拭泪:“这是兄上落水迷糊抓的,后来发觉是我的脖子,立刻就松开了手,兄长是怕害了我。我昏迷之中,梦见了兄长,便想紧紧抓着他的手,叫他不要放开……”
“这是清儿的灵还未走,既然如此,还是找阴阳师相看一下,阴阳家的金先生,已经被我请来了。”公孙氏冷冷一笑,也不放过机会,直接定下。
赵志隼眉头一蹙:“我怎么不知道?”
公孙氏勾起得意的笑容,抬着下颚,高傲道:“我家侄儿刚刚荣升禁卫军头领,我特意叫他帮我请来的人,本以为下朝之际,他会和老爷说的。”
禁卫军头领?
负责皇宫守卫的三品大员。公孙家这一代不都没什么出色的人才了么,怎么会成了禁卫军首领?
赵志隼把不悦的表情收了起来,没有吱声。作为一个投机者,利益为重,其他轻。
赵令仪把一切都在眼中,似笑非笑,不以为然。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非捕食、竞争、相互利用、寄生。
当然,这世上也会有一个人,懂你,疼你,爱你,那就是自己。
她被搀扶着,踉跄的来到大厅里坐下,身体停的笔直,纵然感觉到胸口钻心的疼痛,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显示。
再疼的都经历过,何况这些?
她在静静等待着危险,然后思索着绝地的反击。
男子进来时,面带玩味的笑意,那嘴角的笑意,分不清楚是微笑,还是嘲笑,只是看起来十分的轻佻,就如同他这艳丽的红衣一般,光晕甚至还在流转,细腻的肌肤之上,漆黑如星的眼睛散发着迷人的光亮。
不像是术士,反倒像是一个风流的公子,但没人敢否决他在知天命方面的权威。
毕竟此人是阴阳家的下一任继承人。
他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手心,很是无聊,不过当视线落在那虚弱的少女身上时,眸子忍不住眯了眯,活像个狐狸。那把折扇一指,言辞犀利:“此女,有祸国之相。”
赵令仪眉头一蹙,还未说话,公孙夫人便“噌”的站了起来,将八字递了上去:“还请金先生相看,这是她的八字。”
金玉锵装模做样的掐了掐手指,肃然道:“男占二五八,女占三六九。二月二十八的生辰,这是男人命,生在了女儿身。何况二月生的女儿,大多不吉。一生坎坷,亲人缘,太薄了。”
公孙夫人扣紧桌面,面露愤恨,毒怨的看向赵令仪,“果然,是你克死了清儿。”
“夫人!”赵志隼低呵了一声,告诫她还有外人在。但自始至终,都没看女儿一眼。
赵令仪不意外,也不以为然,双手捧着茶杯,妄图用水温来温暖自己。
金玉锵很意外,如果说断定有祸国之相时,因为太过荒谬而不以为然的话,在被说克亲人时,也该有反应了。
或者崩溃不敢置信,或者质疑自己所说的真假,唯独不该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他玩味一笑,沉吟道:“实际上,赵大人的面相上,本该是多子多孙,但这位小姐的面相……”
省略的部分,给人猜想,这样往往能达到比话语本身更有力度的意思传递。
赵志隼果然变了脸色,飞快的看了女儿一眼,沉声道:“我知道了,多谢金先生的指点。在下已经备下了薄礼,还请先生笑纳。”
“我还以为,赵大人会向我寻求解决的办法。”金玉锵将折扇展开,那双狐狸眸微微上挑,眼中深埋着碎裂的玉珠。在闪动着光芒,像是夜空,如此的漆黑而明亮。
赵志隼眉头一挑,惊讶道:“有解决办法?”
他支着下颚,摇着纸扇,慵懒的意味十足,微笑着说:“自然可以,只要此女久居道观,断了红尘,自然不会妨碍赵大人。”
头发剪了做姑子,和下半辈子毁了有什么差别?
一句话,就想定了自己的一生?
“先生信奉阴阳术,不知,可曾为自己算过?”
赵令仪冷笑着起身,徐徐走了过来。她在宫中待久了,行走坐卧都及其的规范。此时宛若在云端之上,行不露足,偏偏裙摆没有一丝的晃荡,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
金玉锵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自己,哈哈一笑,自然算过,和大夫能医不自医一样,他能算,但……
“啪。”
对面便迎来一泼水,他顿时成了落汤鸡。
赵令仪就站在他跟前,手拿着一个空茶杯,居高临下的问:“先生可曾算过,你会被我浇成落汤鸡。”
命既然重新来过,还算什么啊?!
金玉锵呆了呆,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的说:“没算到。”
他是真的没想到。
“放肆!”赵志隼没想到女儿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顿时大怒,“你怎么这么胡闹,还不向先生赔罪!”
“胡闹?”她偏了偏头,噗嗤笑了,视线直逼父亲,冷漠道,“胡闹的不是父亲么?竟然由着一个术士对我说三道四。”
那目光冰冷,如月射寒江,让人置身于冰川之下,湍急的河流之中。
赵至隼一时竟不能言语。
“无妨。”金玉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严肃的问,“小姐不信天命?”
赵令仪站的笔直,犹如亘古不变的山川。她轻轻晒笑一声,有些看透一切的淡然与冷漠,反问道:“我信,便有天命。我不信,哪来的天命?”
好生柔弱的人!好生霸道的人!
金玉锵笑了,仔细的打量了眼前的这个少女一番,仿佛看见了昔日的自己。正值少年,无谓的很,总是言辞切切的说:我算命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