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国永平十七年,深秋微凉。
京城西北角顺平巷深处一座寂静的四合院里,洛楚尘斜靠在罗汉椅上,看着雕花缠枝青铜镜中‘自己’的脸。
怎么就这么好看呢?镜中那双眸剪水,灿若朝霞的脸庞,让洛楚尘微扬黛眉,满是赞叹的长嘘了口气。
“姑娘,快晌午了,娘子等着您用膳呢,您……挪动挪动?”大丫鬟丹清站在妆台旁,见自家姑娘那无限感慨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洛楚尘微微侧过身子,斜睨向丹清,眸中波光流转,似水清澈。只随意打量了两眼,她根本没回话,只自顾自的转过头,依然痴痴的盯着青铜镜。
“姑娘……她这是怎么了?”什么毛病?本在外室收拾箱笼的另一个大丫鬟觅露,双手捧着披风走进来,见屋内的情景,她眼珠转了转,悄无声息走到丹清身边,拉着她低声问。
“噤声!”比起觅露,丹清年纪大些,性子也稳重,最是见不得这种跳脱的样子,就竖起眉毛沉声斥了一句,见觅露被训的垂头缩肩,不敢再开口,才将她拉到一旁,深深叹气,“姑娘心里不痛快,又碍着娘子的身份不好往出发散,你伺候的时候细心些,等过了这段就好了!”
“心里不痛快?为什么啊?”觅露茫然的眨了眨眼,“家里不好好的吗?没出什么事啊!”有什么可不痛快的!
“你这日子过迷糊了不成!”丹清伸手戳着觅露的脑门,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你难不成忘了,上个月初八就是那府里四姑娘的及芨宴,宾客盈门不说,为四姑娘插钗的赞者还是宗室的郡主娘娘,那是何等的风光?可咱们姑娘呢,不过比四姑娘大一岁罢了,去岁她的及芨宴,莫说什么贵人赞者了,就连热热闹闹的设个宴都未曾有过!”
“都是一样的老子,一样的血脉,那边宾客盈门,贵女郡主,咱们姑娘呢?冷冷清清的,只有娘子和咱们,就吃了碗面,连鞭炮都不敢放,这样的情景,姑娘心里能好受?”
要说她家姑娘,无论是人品还是相貌,都是顶尖儿的,尤其是那张世间难寻的脸,称一声国色天资也不为过,只是,姑娘在好,这身份上就……
偷瞧了眼呆坐在罗汉椅上的洛楚尘,丹清叹了口气,脸上显出愁容。真说起来,她家姑娘也是堂堂候府的血脉,生父就是安陵候府的二老爷。
那安陵候洛家,乃是世袭的勋贵。当代安陵候洛锦文内阁大学士之身,权柄在握。而姑娘的生父二老爷任职翰林院,虽无实权在身,却端是清贵。
按理说,她家姑娘身为候府小姐,自应是高门贵女,过骄横恣意的爽快人生,哪怕是出嫁之后,也有娘家做靠,一辈子无忧无虑。只可惜,她家姑娘虽身俱候门血脉,却根本未得承认。
而不被承认的原因,就在姑娘的生母——万娘子身上。
万娘子本名万兰春,曾是京城藏香院的花魁,那是花容月貌,风华绝代,倾慕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而洛二老爷嘛,自然便是这群江鲫之一。
只是爱慕归爱慕,万兰春伎者之身,虽是清倌人,可想入候府门地,绝对是痴心妄想。只洛二老爷对她实在痴迷,便凑了大笔银子为她赎身,并在京中买了个小院,玩起了金屋藏娇。
这——就是所谓的外室。
本来,似万兰春这样因身份卑微做不得妻,当不了妾,只得养在外宅的女人,在遍布贵胄的京城中并不少见。命运也多如浮萍一般,养个三,五,七年,烦了腻了,自然就丢开了。
可万兰春能在藏香院那般的地方,以清倌人的身份被赎出来,自然不能小觑。虽因身份问题入不得府,但很快有了身孕,偏洛二老爷对她是真喜欢,也没让她落胎,轻轻松松的就得了洛楚尘,正儿八百的候府血脉。
这下,她算是彻底在洛二老爷身上扎了根,在不是能轻易甩脱的了。
只是,脚根是站稳了!但万兰春的身份依然上不得台面,而且那时洛二老爷的正头娘子还没养下小姐,于是,洛楚尘也同万兰春一样,委委屈屈的缩在这四合小院里,眼巴巴的盼着那府里能派人接她进去。
这一盼,就是十六年,那府里的正头娘子养下三儿一女,稳如泰山。而洛二老爷却官运不畅,在翰林院十六年不挪窝。这西风压倒了东风,洛二老爷敌不过娘家是外戚的嫡妻,便只能委屈自己的女儿,让其窝囊的躲在小院里,不敢轻易见人。
其实,要丹清说,一个外宅的女儿,不缺吃穿,还得了‘洛’姓,就算不错了,虽没那候府的威赫,但有洛二老爷做靠山,日后嫁个小富之家,过平淡日子也挺好。只是,她家姑娘跟她想的显然不同,平时心心念念着亲爹能将她接回府,最近更是为那府中四姑娘盛大的及芨宴而生了心病,一直郁郁寡欢,前儿竟还病了一场,差点没把娘子急死。
“怪不得姑娘心里难受,明明是一样的老子,就算嫡庶不同,可也没这么天差地别的……哪个能甘心呢?”难得的,素来跳脱的觅露脸上露出了一抹愁容。
“谁说不是呢!”丹清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
屋里一片愁云惨淡。
两个小丫头自以为隐秘的谈话,坐在妆台前的洛楚尘听的一清二楚。对‘自己’这般尴尬的身份和可想而知不那么美好的未来,也很明白的很。只是现如今的处境,却容不得她去想那么遥远的事儿了。
因为,她得先弄明白,她为什么会成为‘洛楚尘’?
没错,她并不是洛楚尘。这显而易见,青铜镜里那张美若天仙,天姿玉色的脸,绝对不是她的。这点,她敢对天起誓。
开玩笑吗?若是她生前就有这么绝丽的美颜,又怎么会落到在洞房之夜,被夫婿生生掐死的悲惨下场呢!
是的,生前。
所谓生前:简而言之就是活着之前。所以,想当然的她是死过一回之后才又‘还魂’到洛楚尘身上。至于她是怎么死的,方才解释的也挺清楚,就是在洞房之夜被夫婿给掐死的!
虽然并不想那么说,但洛楚尘还是得承认,她死的挺惨。
而被掐死之前的生活,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安陵候洛锦文的嫡长女,这身份在遍布权贵的京城也算拔尖儿了,可生母早逝,生父无情,继母无德,祖母偏心,这一长串儿就够让人难受的了。更悲惨的是,她还顶着个生而克母的狼籍名声……
显而易见,她的日子绝对好过不到哪儿去。
本以为嫁人之后能拉开新篇章,开启新生活。却没成想,别说新生活了,她连洞房夜都没挺过去就让人掐死了,想想也是窝火。
只是,死了死了,一了百了,虽然不甘心,可她只能认命,想着擦亮眼睛,下辈子投个好胎,可哪成想,一个错眼不着,她就成了‘洛楚尘’。
看着青铜镜里这张绝丽却陌生的脸庞,她总有种异样的违合感。
可是不管如何别扭,怎样不适应,她现在都已经是‘洛楚尘’了!
镜子里这张脸,她虽未见过,却早有耳闻。安陵候府二老爷,也是她生前二叔的外室女儿!认真算起来,她还得叫一个‘堂妹’。
只是这个‘堂妹’,身份实在是太低了!庶出,这算不了什么,前世她这个所谓嫡长也就只面上好看,实际上过的未必如受宠的庶出。但是……
连府门都进不去,这未免低的让人绝望了!
虽然不怎么得亲人待见,但做为京城贵女中最顶尖那拔儿,洛楚尘实在太了解所谓权贵勋爵家的那点儿事了!高门贵女,能一脚迈八脚抬,过那诗书礼教不逊男儿的日子,最根本的原因,说白了就是为联姻,给家族的繁荣添砖加瓦。
嫡出,庶出,虽然尊卑分明。但古语有云:为人莫欺少年穷,这京中庶女出嫁后比嫡女过的好,更有权势的多了去了,但凡有点见识的人家,再是讲究嫡庶有别,也依然会尽力培养。
庶出虽然天生低嫡出一等,可只要肯努力,还是会有远大前程的。
可是,这有前程……好歹也得是有名有份的‘庶出’吧!!!
洛楚尘伸手捂住了脸,强忍下冲到唇边的呻.吟,她如今这身份,说好听是候府血脉,也能姓个‘洛’,可说难听点,却比村妇农户都不如。
人家好歹还是婚生呢!
外室女,说白了就是私生女,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洛二老爷的血脉,可入不了候府排行,日后婚丧嫁娶,就只能以父不明的身份行走世间。
哦,对了,不止是父不明,母还是个从良的花魁!
呵呵!
这身份低的洛楚尘简直欲哭无泪,要不是看在这张世间难世的美颜份上,她真想一个头磕死重新投胎算了!
就不说高门贵户,锦衣玉食了,起码得父母双全,家庭和睦吧!
要知道,在大晋国,非婚生女是没有前途的!
所以,她还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回归候府了?
洛楚尘用手指轻敲着妆台,勉强打起精神。回归府,这是必然的,就算不为了未来着想……好歹也得先解开她前世惨死之迷吧!
拜托,就算在不受待见,她也是安陵候嫡长女,洞房之夜被新郎掐死,这消息不要太骇人,说是京城第一丑闻都不为过!但是,掐指一算,她‘还魂’也一个多月了,安陵府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难道她就这么没存在感,连‘身死’都掀不起一点风浪?洛楚尘觉得特别不甘心。
回府,必须得回府,不回府查清真相并搅的天翻地覆都对不起她那么‘别致’的死法儿!
屋中一片寂静,只余下轻脆而有节奏的‘叩叩’声,就在洛楚尘下定决心转头望向丹清和觅露,准备开口找她们打探些消息的时候……
外面,突然连滚带爬的翻进一个身影,口中凄厉的喊着:“姑娘不好了,那府里的四小姐带人打上门来了,您赶紧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