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四下无人注意他们,柳婆婆悄声问他:“小哥儿,你这经过的人多,我打问件事。你且把嘴巴闭得紧紧儿的,切莫泄露出一字。”
牧童抹着桌子回道:“看您老说的。我是生意人,只顾挣钱就好,何必说那不该说的话?”
柳婆婆放了心,笑道:“我晓得,你是个老实孩子,再不骗人的。”她凑近他耳朵低声道:“你可知那楼院里的姑娘,堕胎用的‘清风散’,何处有卖?”
“使不得。”牧童停了手中活计,忽端正了脸色,“婆婆,我也略懂些医术,‘清风散’流毒太烈,稍有不慎就会害了女子性命,这万一有个好歹……”
“你说的我也懂,可形势比人强——顾脸,就顾不得命啦!”柳婆婆好不生气,“那正经行医的个个都成了道学先生,突然间满口清白道义,一张方子,说什么也不给!好像出点子事母子俱亡,就不是他们造孽了!还有脸夸什么悬壶济世、妙手仁心?”婆婆越说越气,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老板以手掩口:“嘘!悄悄儿的!”
柳婆婆忙打住,见两三酒客已经看了过来,便干笑笑,装作若无其事。
牧童使了个眼色,带着婆婆进入内室,取出一只红陶小酒盎,放在案上:“柳婆婆,这就是本店的宝贝——‘女贞’。”
柳婆婆笑笑:“老板作的酒,定是好的。”
一丝莫测的笑容缓缓爬上年轻人的嘴角,在明媚的眼角化开来,俯身轻声道:“这酒,常人吃了,不过是个补药,若孕妇吃了,却是个稳妥的打胎药……”
柳婆婆惊讶地张大了嘴,望着这个外表似乎不谙世事的牧童:“你怎么……知道?”
他波澜不惊地笑着:“我猜的,想来多半是这样的事,这酒只要烫热了分三次喝完,大约到子时胎就下了,无甚痛楚,只需稍稍作些准备,以免惊动家人。”
柳婆婆疑惑道:“老板,多谢啦。只是……这酒要多少银两?改日我代人家送过来。”
牧童默然微笑,美目眯起道:“当然……要达成目的,必然要付出代价……”
见婆婆犹豫,老板也不勉强,收起酒盅道:“请那位小姐考虑好了,自已来取罢。”说罢转身去招呼客人,丝毫看不出刚刚跟婆婆谈过一桩惊世骇俗的买卖。
午后的集市熙熙嚷嚷,青萝悄悄从后门溜出,拖地披风、垂纱斗笠,披挂齐整,肚子微微隆起,在衣内还不显什么,她却满面红羞地紧捂着,唯恐被人识破。
刚拐进青桐巷,远远就看见婆婆说到的那家醉红酒坊了,狠狠心踏将进去,偷眼看了那青年一眼,嗫儒着开了口:“我……”面皮青涩,浑身僵硬,再也说不下去了。
牧童看她神色已然会意,轻笑道:“小姐考虑好了么?”
“是,请老板把酒给我。”
“这位小姐,此举确属杀生害命,还望小姐日后广积福德,多结善缘,珍重自爱。”
听到最后四字,青萝低下头去弄着衣角,双颊滚烫,无地自容,“小女谨记先生金玉之言,一定就此隔断前尘,尽己所能,多种善因,为己赎罪。”
看完青萝递上的薛涛笺,牧童眼角露出一死不易察觉的笑容,一盅红花酒递到手上,一个空旷缥缈的声音自云端而下:“青萝小姐,大家立场不同,很难说什么就是对,什么就是错。但是,结果总要自己来承担,这酒是你的选择……”
暮春黄昏,树梢隐隐还露出几点残红。
青瓷酒盎,贴着个花青笺子,醒目地题着“女贞”两个细细的墨字,女子当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
“事到如今,只有一试了。”柳婆婆无奈地劝道,“这霍公子那里……”
青萝吹弹得破的脸颊潸然泪下,嘤嘤道:“找到他了吗?他怎么说?什么时候上门提亲?”
柳婆婆叹道:“青萝小姐,别等了,霍公子不会来了!他一个浮浪公子哥,终日拈花惹草,谁知道他又去祸害谁家姑娘了?你腹中有他骨肉的事千万说不得,不然老爷的家声就算完了——”
青萝嘤嘤泣道:“不会的,不会的!霍郎不会不要我,不会不管我……他——他不是那等负心薄幸之人……”
“青萝小姐,醒醒罢,睁大眼睛看看!你那霍郎他就是个祸害清白姑娘的恶人!他是算准了小姐你顾忌这样的家世不能张扬,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怎能相信?这要她怎么相信?他的霍郎,骑着狮子璁,手握山河扇,在月光下攀下花枝,低声在她耳朵边说好听的情话……他笑起来那样无邪,舞起剑来那么潇洒,搂着她用唇轻蹭她的颈,念颠鸾倒凤的诗给她听——“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楚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她把自己给了他——没有高床,没有软枕,没有红烛高烧,没有凤冠霞帔,在湖心飘摇无定的小船里,在青布篷帐的遮掩下抵死缠绵……他冲动的滚烫迷乱,她娇媚的酥软无骨,狭小逼仄的黑暗空间,他玉山一样的身躯压下来……
那样坚硬的疼痛,凿破混沌初开,素罗裙上一片刺目。那件罗裙已经被自己深深压在箱底,艳若红花的血渍早已变成暗褐和牙黄,无关风月,只是一块冰冷讨嫌的污渍。
青萝喉咙里开始游出痛苦的呻唤声,双手滑向小腹,捂住了那个令人揪心的肉块。没有想到竟能那么顺利!孩子打下来了,还没有成型,血流得不多,很快便止了。
“青萝小姐,老爷得罪了海阁老,这个知府当不成了不说,说不定还会有牢狱之灾,实指望小姐您进京选秀抵罪,偏偏这节骨眼上身子出了这么个大差错,肯定是要落选的了,我们苏家算是完了!”奔波了好几天,总算弄出点眉目来的柳婆婆哽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