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几乎已到了她跟前,才蓦然抬头瞧见,身形怔住,定定看着她,眼底分明有暖意掠过,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淡漠:“怎么起得这样早?”
她叹了口气,没有回答,默默走到他跟前,抬手抚上他的襟摆,手指缓缓抚过蟠龙纹宫缎,掌心轻贴在他胸口,明黄锦衣上依稀有一道极浅的皱痕。
他一动不动地立着,沉默地看她。她亦静静垂眸,掌心下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心中陡然一酸,万般惆怅只化作无声叹息。
他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暖,良久才低声道:“外边冷,快些回房去。”短短数语的温存,令她眼底瞬时热烫,忙侧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回到暖阁。
尧儿见他们踏进寝殿,忙将漆盒托过头顶,呈到主子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致小巧,赫图接过来揭开,见是四色点心——红豆鸳鸯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酥和蜜汁杏脯。
他随手拈起一片蜜色金黄的杏脯,饶有兴味地瞧着,却不品尝。尧儿低眉顺目,细声道:“这是蜀地盛产的金杏所酿,滋味与大漠青杏不同。”
他将杏脯放回盒里:“这就是金杏吗,与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岁节令多变,果木感应天时地气,与原先略有不同,滋味还是一样的。”尧儿伶牙俐齿,对答如流,仿佛早知主子有此一问。
其其格垂眸凝视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太多隐秘,太多算计,不是谁都能明白。她并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身边这个自幼跟随的侍女,百里挑一的可靠人儿,她也是不肯信的。
赫图刚要开口,却听侍从催促道:“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上朝怕要迟了。”
她抬眸无奈一笑,轻声道:“早些回来。”
他颔首,浓浓暖意涌上眼底,唇角隐有笑意,只伸手将她身上的衣物裹紧,匆匆转身而去,突然又停住脚步,蹙眉道:“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今岁天寒地冻,早些将貂裘备上才好,昨日寨外进贡来两件白狐裘,回头我让人送来吧。”
白狐狸世所罕见,而银狐更是白狐中的极品,因其皮毛柔软顺滑、光彩耀人而天下闻名,只能生长在寨外苦寒之地,而且迅捷如风,狡猾机警,难以扑捉。前几日有寨外部族前来进贡,才只得两三件。
想到这,其其格笑道:“那百岁狐貂的裘色虽华美,却嫌绒密了些,我留一件,另一件与了母后,岂不更好?”
风声过耳,雪落簌簌,四下里白茫茫一片,空气说不出的清新,却干干的冷,吸一口寒意入腹。散散碎碎的落雪如同青盐粉末,伴随飒飒寒风飘飘洒洒。白玉甬道两旁,冬雪装扮出的琼枝玉叶枝枝蔓蔓四下延伸。
其其格扶着尧儿,穿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麾,袅袅婷婷一路走来,尽管穿着厚重的冬衣,她妖娆的面庞仍然让人意动神摇。
主仆正默然间,却听她似不经意地问:“尧儿,你和我同岁吧?”
尧儿一怔,低头称是,黎明的昏暗里,宫灯柔和的亮光斜照在她的脸颊上,薄唇深目显得柔和许多,平添了几分秀色,此刻垂下眼帘,仍能感受到主子审视的目光,心里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
其其格看了她半晌:“当初我本不想让你跟着我的。”
尧儿立即跪倒在地:“奴婢愚钝,没能侍候好公主,求公主恕罪!”
其其格看了她良久:“你应当出宫,好好择个夫家,往后相夫教子,终老闺阁,也强似这里日日谨小慎微,不得出头。”
尧儿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奴婢心意已决,生死跟随殿下……公主左右。”
一夜北风呼啸,地上积雪盈尺。
西戎王病体痊愈,在龙吟殿召见群臣,正式迁都锦城,改元嘉禾,国号大曦。又采纳礼部意见,皇后以下,设四妃九嫔十婕妤,美人、才人、良人若干,诏令地方选送美女充实后庭,一时间御花园内莺莺燕燕,春色无边。
皇后寝殿明月宫内,嵌金琅珐花瓶里插满新折下来的雪梅,四周摆着十几个座位,铺着引枕坐褥、彩绣靠背,每个座位前还生着一个鎏金塔式小暖炉,温暖怡人。
其其格扶着尧儿徐徐穿过雕梁玉砌的西暖阁,层层叠叠的花瓯里,簇簇繁花开得姹紫嫣红。重重毡帘隔开了外间三九寒气,夹壁中设有炭格,将整座暖阁烘得温暖如春。前来请安的妃嫔纷纷脱去斗篷落座,透过窗棂所嵌的琉璃格,隐约可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皇后身穿大红绣牡丹的的削肩缎服,神清气爽,身边围着几位位份高的嫔妃,燕瘦环肥,容貌不一。柔妃虽然多年盛宠不衰,圣眷优渥,依然温柔谦逊如初,仿佛她从未曾得到过皇上片丝的宠幸。今日穿戴得也素雅,只在云鬓上点缀镶嵌六颗东珠的金钿流苏步摇。
正热闹着,绿衣宫娥报蕊妃娘娘到,众人“唰”得看向帘卷处——
一个伶俐的小太监提了一盏琉璃宫灯,两个宫女簇拥着满堂娇沿回廊迤逦而来,银狐貂裘映着庭中新绽红梅,清逸风流。及至进得门来,脱下锦裘,露出一袭粉红对襟流云绢裳,淡薄如清雾笼泻,缥缈若仙。
这位传说中的降后抱病数月,今日还是第一次面见新后,据说还备了礼物献上。
一方翠色织金罗帕叠得齐齐整整,被玉儿、画眉用银盘托了上来。两人用长柄玉钩将面前墨色锦帷徐徐拉开,露出高过丈余的金丝笼。
突来的光亮惊动了笼中各色珍禽异雀,扑棱棱上下翻飞,啾啾争鸣不绝。唯独笼中最高处金梁上,亭亭栖着一对雉鸟,对这亮光丝毫无动于衷。
画眉开启了金丝雀笼,将粟粒投撒进去。笼中鸟儿扑啄抢食,唯独那一双雉鸟傲然居高俯视,俨然有不屑之意。其羽色斑斓,尾翎修长,头冠高高耸起,眼下一痕血色,浓艳欲滴。
昆仑高山雪岭之上,产有血雉,性凶烈,一旦被人捕得,宁肯不食不喝,自尽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