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打开房门,冷风挟雨直灌进来,千落冷得一颤,却见门外雨中,一名铁甲森严的西戎武士垂首屹立,身后百余骑肃立数丈开外,置身风雨之中,身如铁石,纹丝不动。
苏合负手按剑,逆着火光,表情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警觉。
一名侍卫恭然撑伞上前,苏合将伞接过,回身向千落伸出手来。
千落掠一掠鬓发,徐步走到他身侧,将手交到他掌心,一起迈进风雨中,雨丝簌簌抽打在伞上,冷风吹得发丝飞扬,身旁的肩膀却挡住了雨夜的凄冷,暖意源源不断递到身上。
走到毡房外空地之上,百余武士齐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主人俯首问候,冰凉铁甲带起整齐划一的铿然之声,风雨之中格外震慑心神。
身后浸透松油的火把摇曳风中,燃出浓浓黑烟,兀自不熄。
狮子骢看见千落出来,忙从干草堆中跃出,嘶嘶鸣着响鼻,分外亢奋欢跃,墨蛟却不见踪影,千落眉心蹙起,突然释然,宝马良驹忠心护主,想必冒着大雨远路返回,寻找身负重伤的主人去了……
昊哥哥,但愿你吉人天相,逃出生天!
苏合转身朝领头侍卫问道:“孟恩,行宫那边形势如何?”
“启禀六皇子,吴越皇后并两位公主悉数擒获,只有太子殿下派去捉拿简昊的人马,至今杳无消息,属下接应主子的路上,发现他们的尸体……”
言毕偷眼看了苏合一眼,惴惴道:“属下已经将尸身上的羽箭悉数取走……免得太子殿下发现蛛丝马迹。”
苏合鹰掌一挥,“不必说了,回宫!”
千落心头有喜有忧,喜的是简昊或许逃脱,忧的是苏合会不会受到连累。
苏合眸色越来越冷,将神色骤变的千落看个仔仔细细,毫无避忌,眼中细碎锋芒与方才的隐忍模样判若两人。千落在她的注视下缓缓低头,漆黑的草原上,秀挺鼻尖渗出层层细汗。
鬼市初见,她尚年少,他亦风华正好,别后重逢,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阶下囚,他却是权倾一方的六皇子,岁月替他脱去青涩,轮廓深了,肤色暗了,举止间多了从容沉着,而她亦失去当日的清澈无忧,凤眸低垂,神色淡淡,轻易看不出喜恶。
马蹄烁烁,行宫遥遥,转眼换了主人——
其其格身心俱疲,阖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眸中亦如半天的月色,一分一分黯淡下去,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间被时光风化成沙,粒粒吹得散尽,再也无法追寻。
红烛燃尽,西沉的月色透过窗纱照进来,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凉而薄的锦被覆在身上,如同蚕茧一般缠得她透不过气来,心跳狂如急鼓,无声的喘着气,过了半晌方才摸索到贴身香囊。
急切的将药瓶倒过来,发抖的手指几乎拿捏不住,好容不易倾出一颗药丸来,噙到口中,呼吸渐渐平复,沉郁的药香在口中濡化开去,涔涔冷汗****亵衣,只得虚弱的重新伏回枕上,掌心里一点微冷的酸凉,无力的垂下手去,手中的药囊已经空了。
每次吃完药,总有这样虚弱的一刻,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虚幻得轻软。夜深人静,再也压抑不住心底深处的烦恶,连带对自己亦恨之入骨,垂下眼去,这世上再也无皎皎无瑕,哪怕是月色,透过数重帘幕,那光也是灰滞、淡淡像一支将熄未熄的红烛,朦胧的连人影都只能勾勒出浅浅几笔。
窗外不知何时骤起风雨,高高在上的清风殿内,人影瞳瞳,间或传来几声骨肉催折的惨呼,其其格忆起晚间的羞辱,嘴角上扬,无边笑意涌上心头。
其其格无声穿过重重帐幔,随手拿起案台上的烛剪斫去烛花,烛芯间一团明亮的光蕊,仿佛一朵玲珑的花儿,不过一刹那,便红到极处,化为灰烬,从西戎跟来的侍女尧儿,倚在外殿的烛台下打盹,一惊也醒了。
烛光明亮,照见脚下澄青砖地,光亮乌洁如镜,其其格突然觉得可笑,这样的洞房花烛,如同孤魂野鬼飘来泊去,凄淡无声。尧儿替她揭起珠罗帐,其其格困倦已极,只说了句“药没了”。
昏然入睡,再无声息。
醒来时红日满窗,蝉声正好,其其格刹那间有一丝恍惚,仿佛自己还是巫女国金尊玉贵的小公主,绣殿闺阁中歇了晌午觉醒来,四下里寂然无声,母后在后殿拣佛米,窗隙日影静移,照着案上瓶中一捧白荷,亭亭如玉,香远宜清,自己拈起一枝,柔软的花瓣拂过脸侧,令人神思迷离。窗上凸凹花纹透过薄薄的衣衫,硌在臂上,细而密的缠枝花瓶图案,枝枝叶叶蔓宛生姿。翠荫浓绿深处,隐约传来蝉声,仿佛还有笑语,定是皇兄们贪玩,在廊下跟小太监淘气,拿了粘竿捕蝉玩耍,过得片刻,自会有皇兄喜孜孜拿进蒲草编的小笼,里头关了一只蝉,贴心地替她搁在妆台上……
蝉声渐渐低疏,长窗上雕着繁密精巧花样,晃人眼睛,尧儿进来侍奉:“公主醒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洗盥诸物,其其格秀眉微蹙,任由人摆布,梳头的时候,只余了尧儿在跟前,方窃窃问道:“药呢?”
小小一只青绿瓷瓶搁在铜镜前,入手极轻,其其格立时拔开塞子,倒在掌心,“怎么只有十颗?”
尧儿声音极低:“这药如今极是不易配,所以……”
其其格沉吟不语,慢慢的将药一粒粒搁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 “嗒……嗒……”声,仿佛落在心上一般,涟漪阵阵。
其其格发上簪着赤金凤钗珠珞璎,极长的流苏直垂眉间,沙沙作响,偶尔闪出所贴花钿,殷红饱满如血珠,莹莹欲坠,此刻以手托腮,仿佛小儿女困思倦倦,过了半晌,唇角方浮起一缕笑意:“他们想怎样?”
尧儿的声音几如耳语:“公主自然明白。”
“到底是自家骨肉,何必做得忒绝?后蜀虽然归降,到底民心未定……各处正是用人之时,何必非要急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