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眼疾手快,横空抱起美人,千落这才看清来人面容——鬓如裁,眉如画,笑若煦风,赫然就是回宫路上遇见的饕餮鬼,心头又惊又喜,“是……你?”
城头乱兵耸动,却无一人上前叨扰,饕餮鬼促狭依旧,“蝼蚁尚且偷生,帝姬又是何苦?”
她凄然呜咽,“国破家亡,但求一死,岂能身陷敌手,辱累父母之躯!”
饕餮鬼目似星辰朗月,微露笑意,再不答言,径直抱着千落下了城头,登上早已等候一旁的藏青马车,轿顶悬挂老大一只犀牛角,金丝镂雕,角身镶满玛瑙、松石等物。
见她簌簌发抖,饕餮鬼颇觉好笑,从靴中拨出一柄银镶兽角乌柄犀牛刀,递给千落,“呶,拿着防身!”
说罢摸出一支福山寿海碧螺玉笛,起调就是“平沙落雁”,音韵宛若月穿潭底、竹影扫阶,千落心绪渐平,叹气道:“四下城门紧闭,我是出不去的,公子不必费心!”
饕餮鬼笑着打量惊魂甫定的千落,“谁说我要送你出城,我是要送你回宫,” 看她震骇无语,饕餮鬼闲闲抚弄玉笛,“西戎军中我已经通了消息,若有擎肘,不妨拿出这柄宝刀,担保帝姬无事!”
千落将信将疑,感激的握紧犀牛宝刀,讷讷追问:“你……是谁?”
“饕餮鬼,或者阿里,帝姬愿意叫哪个名字,悉听尊便。”
沿途虽有叛军作乱,看见这顶朴素的青布马车,并不拦阻,转眼巍峨宫廷依稀可见,阿里喝令停车道旁,跟车夫嘀咕数句,转身离去,千落急道:“说好了送我进宫吗,送佛送到西,怎么反悔?真是胆小怕死鬼!”
见她嘤声蹙眉,饕餮鬼挥舞手中犀角扇,“在下还有几笔大买卖要做,先行告辞,至于宫中,帝姬必定比我这个布衣草民得心应手。”
她气噎,猛然从髻间拨出彩扇八宝蝶纹乌玉簪,掷到人家怀里,“这个算你的向导费,本帝姬不喜欢欠人家!”
七月郁蒸,午后日光炽烈,千落跟着海晏一路行来,罗衣汗透,两颊绯红,终于踏入太极殿,夹道两侧遍植幽篁,生满堇色兰花,行走其下衣带生风。
原本荒僻的太极殿,此刻越发冷寂得像座坟墓,千落远远看见荼蘼和玉儿,正要开口,忽见吉祥疾奔而来,“海公公,皇后宣召所有嫔妃宫人,前往关雎宫觐见!”
千落手握犀角宝刀,立在一簇潇湘竹下,素锦长裾逶迤身后,冷笑道:“沦落敌手,皇后召见妃嫔宫人,想必是备好鸩酒,追随先皇一同上路?”
潮水般的喊杀声隐隐已至近处,一旦叛军冲杀进来,绮年玉貌的宫娥妃嫔纵然求死也是不能,她疾步来到满堂娇寝宫,这里早已聚集三千粉黛,神色仓皇,裙饰梳妆却甚为齐整。
满堂娇依旧素衣素面,身后风花雪月手捧鹅黄檀木托盘,分置羊脂沁丝龙蟠匕首一把、楼兰鹤顶红一壶、白绫一匹,朝众宫娥闲闲笑道:“先皇北狩不归,阖宫上下有谁自愿追随而去,请吧——”
话音落地,廊上阶下,帘内帘外,再无一丝声息,三千粉黛骤然沉默。
满堂娇目光投向旖旎前来的千落,目光似悄无声息的飞箭,将人洞穿,及至看清千落手中之物,莞尔笑道:“帝姬临危不乱,本宫自叹弗如,这把胡笛甚为罕见,不似本朝之物,可否让本宫开开眼界?”
千落尴尬的打量自己,绾凤双鬟髻早已散乱,青丝披肩,衣衫委尘,情知满堂娇出言嘲讽,当即回敬道:“皇后六院花魁,阅尽奇珍异宝、丝竹管弦这等芥末之物,岂能入了法眼?”
一旁的玉儿担心宫掖生变,只得息事宁人,接过宝刀呈送皇后。
满堂娇淡淡接过,摩挲再三,即兴吹奏一曲“梨花满地”,曲调呜呜咽咽,摧人肺腑,满殿宫娥为之动容,千落这才知晓犀角宝刀竟然还是一支胡笛!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满堂娇抚摸刀柄,朝千落笑道:“人说帝姬脂粉豪杰,通权达变,果然不同凡品,本宫日夜筹谋,尚不及帝姬信手拈来!”
满堂娇笑罢,敛容起身,凤目扫过一众妃嫔,千落知道父皇不喜厮混宫闱,跟母后又鹣鲽情深,以致内廷空虚,至今只有依照祖制册封的一后二妃三婕妤四嫔十才人承欢榻前。
风花雪月捧起鸩酒,徐徐斟满玉樽,满殿馥郁飘荡——
“淑妃、惠妃,先帝还是太子之日,两位姐姐就入住东宫,此番情意,岂可轻抛?”满堂娇微微停顿,两妃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皇后娘娘明鉴,先皇心系显仁皇后,我等虽有若无,形同虚设!”
淑妃愤懑满胸,喋喋倾诉:“臣妾与显仁皇后俱是冬月初三生辰,她圣眷宠盛,每年庆生燃放烟火,照得帝京宛若白昼,可怜臣妾在鱼藻宫通宵未眠,冷冷清清,阶下积雪三寸!”
满堂娇纤长白皙的手指如同春葱一般,圆润的指甲上既没有戴时下妃嫔们流行的金玉甲套,也没有使用任何脂粉颜料,就是清淡的粉红,自然散发出珍珠一般的光泽,头也不曾抬起,径直呼唤道:“班婕妤!”
应声而出的女子修颈削肩,眉眼幽幽,别有一番婉转风致,净瓷似的一个人,连语声也似水溅青瓷,动人心弦,“妹妹不知有先皇,但知有皇后,生死追随,但凭娘娘一言!”
三千粉黛乌压压全跪了下去,“生死追随,但凭娘娘一言!”
千落尴尬的杵在当场,满堂娇视若不见,神色凝重,“各位姐妹请起,本宫出身低微,无才无德,诸位不必唯本宫马首是瞻,国破家亡,命若草芥,生死各安天命!”
满堂娇言毕起身,素衣广袖,青丝挽就仙螺髻,庭前蔷薇恰被微风吹散,落英缤纷,如雪散落,几点花瓣飘落美人肩头,翩然若仙,千落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