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落不知此人底细,只是素来不大看得惯托大欺主的刁奴,心里也纳闷那个素未谋面的庶母,如何百媚千娇一笑倾城,竟能一曲歌罢,颠倒父皇这位英明神武的明君!
玉儿不放心,跟着千落去面见皇后,一路经过无数亭台轩榭,小荷初露,和风送暖,宫中各处繁花斗艳,盈风吐香,点缀着溪流湖泊、假山奇石,格外幽美雅致。
关雎宫原本四面空旷的同心亭,用鲛珠纱团团围起——此纱是用东海冰蚕丝掺杂银线混织制成,轻柔软密,入水难湿,远看如烟似雾,近乎透明,又唤作鲛绡。
几个高挑秀丽的身影端坐同心亭,为首之人身着水绿百蝶串花牡丹飞燕裙,斜侧一溜东珠掐点锦扣,散发出淡淡的粉润荧光,百鸟朝凤髫上戴着青玉透雕撒金点翠凤冠,缀满佛手沁凤细簪,横插一支如意莲花步摇,搭配和田镂空玉蝉耳坠,妩媚妖冶,摄人心魄。
身后四位宫女身穿青纱拽地裙,头梳双鹤朝天髻,手执兽面蕉花瓠,插着新掐下的琼池白莲,清而又玄,望之脱俗。
千落心下暗暗赞叹,走近一看,亭中案几上还摆放一套紫金蟒袍、龙冕象牙圭、白玉镂雕锦带、麒麟变幻佩等物,三足象耳鼎炉内檀香袅袅……
“先皇殉国,尸骨流落异邦,本宫特设衣冠冢……帝姬乃先皇唯一血脉,特换你一同前来拜祭。”满堂娇吹气如兰,神情自若,在四位宫女的搀扶下,更显得弱不禁风,悲不能尽。
千落细看她眉目之间,竟跟母后有几分相似,心头一阵恍惚……
若非玉儿告之真相,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觍颜无耻的妖姬,狐媚惑国,为一己荣华,罔顾天下苍生,偏还要摆出一副贞节烈妇的嘴脸追悼先夫!
她稳住心神,先发制人道:“皇后节操双全,知晓父皇驾崩,连夜召见丞相、侍郎,想必已经商议出安邦定国的良策了吧?”说罢定定看着弱柳扶风的满堂娇,看她如何应对。
“帝姬和本宫初次见面,还没来得及絮叨家常,就开始忧劳国事了,不愧是显仁姐姐爱女,本宫自愧拂如!”
千落听这话冒酸气,不悦的扭转脖子。
玉儿悄悄扯拽千落衣袖,耳语道:“帝姬稍安毋躁!”
满堂娇闲闲抚弄拇指上的蓝田扳指,玉石光彩映着水晶般透明的指甲,珠圆玉润,一阵炫目,此刻自顾从侍女手中接过刚泡好的银耳松子花茶,娴巧地用茶盖错着茶盅,淡淡笑道,“帝姬聪明过人,又出使异邦三年,寄人篱下,想必也是通权达变之人……如今先皇驾崩,你我孤儿寡母,皆是女流,断断无法抵御西戎铁骑,与其兵败受辱,不如——”
“不如拱手奉上万里河山,三宫六院!”千落冷笑一声,“替皇后拿这个主意的,定是天下第一通权达变之人,京城兵不血刃,百姓免遭荼毒;皇后绮年玉貌,归顺西戎,少不了封妃作嫔,安享荣华!”
“帝姬明白本宫的一片苦心就好!”皇后放下茶盅,“帝姬一路鞍马劳顿,想必也累了,扈公公,帝姬的住处收拾好了吗?”
鬼头鬼脑的太监赶紧上前,“启禀娘娘,暂且安顿在桃夭宫,奴才这就送帝姬过去!”
千落豁然站起,“不必费心!今晚我要在太极殿召见后丞相,共商定国大计!父皇惨死异邦,皇后不思报仇也便罢了,竟然还想出如此滑天下之大稽的妙策,令人齿冷心寒!”
扈公公待要发作,皇后以目制止,“帝姬有此肝胆,本宫佩服,如此请自便吧!”说罢起身,朝身后四位宫女道,“风花雪月,今日天时不好,不必拜祭先皇了,摆鸾回宫!”
太极殿远远高出宫中其他地面,临轩俯瞰亭台楼阁,一览无余,原本就华美精致的宫室,在初夏繁花盛景的衬托里流光溢彩,入眼皆是富贵祥和的皇家气派。
和满堂娇翻脸之后,千落穿过白玉阙道,重新回到太极殿,斜倚危楼,盈盈而立,淡淡的紫藤花瓣撒落美人肩,人不胜衣,如同碧水寒潭之中盛开的一朵精致睡莲。
不顾玉儿忧虑的眼神,她径直走进园中最荒僻的一角,微熏的夕阳返照在大殿屋脊,空旷寂寥的院子里,不加修饰的草木生机勃勃,落花不时从枝头滑落,飘到执着蔓延的杂草丛中,零落成泥。
遥想母后在日,跟父皇恩爱情浓的场景,粉泪簌簌而下……
吉祥匆匆带着一位峨冠博带的老者进来,“帝姬,您要奴才找的人来了!”
“老臣叩见帝姬千岁!”
眼见老者颤巍巍要跪下去,千落赶紧上前扶起,“国难当头,又是自家骨肉,外公何必拘礼?吉祥,赐坐!”
当日母后薨逝,外公一夜白首,三年不见,愈显清风道骨,听见千落赐坐,斜倚石凳,缓缓开口,“宫中之事,帝姬想必已经心中有数,外公忝列百官之首,垂垂老矣,死何足惜?所憾者上马不能披坚执锐,保卫圣躬;下马不足运筹帷幄,安我子民!汗颜……死罪!”言罢唏嘘,潸然泪下。
千落敛容道:“父皇北狩不归,国中人心惶惶,不知外公有何高见?”
后稷忙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呈上,千落打开看时,上面密密麻麻用小篆写道:
“……西戎贼寇肆虐,荼毒我朝生灵,圣驾忧虑宗社,寝食难安,躬率大军北上……天妒英才,北狩不归……神器不可无主,东宫岂能虚位?皇长女千落帝姬,禀赋颖慧,堪当大任,出使吴越,早见懿行,兹立为监国帝姬,正位后蜀,总摄国政,抚安恤民,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千落半晌无语——从来只听说皇后、太后垂帘听政,帝姬监国?亘古未闻!
后稷看出千落犹豫,进言道:“此是权宜之计,先皇膝下无子,皇后执意归降,若非帝姬监国,后蜀江山社稷不保!况且你年已及笄,他日觅得佳婿,入赘我朝,承继宗庙,岂不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