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镌瀚轻声一笑:“您是说这个身体的,还是说徒儿有生以来的?”
左丘卜并不回答,也代替徒儿自问自答了他自己的问题:“快到一千岁了吧?不知不觉间,你已经陪了我这么久了,徒弟,为师在这个世间找到了你,就好像找到了另一个自己,是你,让为师感到不那么孤独。”
“是啊,师父,”商镌瀚也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因为可以随意操控手中的火苗,而被您发现,那一年,我十岁,而您,那一年已经——”
“一千五百岁。”
左丘卜平静地说道。
“师父,您知道,这一世,我为什么给自己取了商镌瀚这样的名字吗?”
左丘卜隐隐地点了点头,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商朝以来,便一直以不死的记忆,将自己镌刻在了浩瀚的时空之中——商镌瀚。你之所以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为师真正的生辰。”
他的声音,虚幻缥缈,听起来比他的形象,苍老得多,也悲凉得多。“二千五百个日日夜夜,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如果这个世上有神存在的话,潮起潮落,生命轮回,他为什么偏偏就遗忘了我呢?”
“师父,”商镌瀚轻声地劝说着:“徒儿已经跟您说过了,您现在的这个身体,大限已近,不适合再继续了,您可以再次施行移神换身之术,徒儿可以帮您,去寻找一个适合您的身体。”
“找一个什么样的?又一个患有脑部疾患、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小小少年?”左丘卜苦笑着问道。
“虽然不会太容易,但徒儿会尽力,也一定会给您找到的。”商镌瀚强调道。
左丘卜肯定地摇着头:“不要了。为师不再需要任何一个年轻的身体了。心已经老了,怎么可能装得进去。真到了那个时候,看到镜子当中的那个少年的身体,为师会疯掉的。”
“师父。”
商镌瀚还想再劝,左丘卜却不想再听了:“为师绝不会再施行移神换身之术了,当年,我发明了这一神术,现在,也由我将它终结吧!我的心已老,不喜欢也不适合太年轻的身体。所以我曾经借鉴动物们的智慧,发明了一个绝技,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山中休养生息,最多的时候,长达半年的时间,不吃不喝不动,一年下来,仅相当于正常人对身体一天的损耗,只靠一个身体,便可至少支撑三百年。现在的这个身体,则创造了新的记录,实际年龄已经超过了四百岁。你说得对,这个身体的大限将近。可是你知道吗,对于人生的兴趣,其实早于四百年前便已经油尽灯枯。为师真的活够了。”
师父说他活够了,不会再施行他发明的神术,那么等待师父的,就只有——
可是,现在看师父的样子,他显然并非打算神随形灭,而是另有安排。
“那么师父,您现在想要做什么?”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个话题最终还是要提起。
左丘卜似乎比他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直截了当地回答徒儿的问题:“徒弟,为师正在毁灭呀!”
商镌瀚的神情极其严肃:“师父,您似乎想要毁灭的,不仅是您自己的身体,和您自己的心神。”
左丘卜没有正面回答,他拿起手中的酒杯,轻轻呷了一口,又再次将其放下,然后才再度开口:“徒弟,你可知道,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最终将会怎样?”
商镌瀚拧皱眉头,片刻的思考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们生活的地方,实际上就是一个巨大的球体,虽然你看不到它的全貌,但为师可以告诉你,它是圆的,而且还在转动。而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每一次行进的脚步和每一个细致入微的变化。这个圆咕噜滚般可爱小球的里面,是强大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热量,它始终在积蓄着,积蓄着。终有一天,这个小球的外壳会变得越来越薄,它的地表温度会变得越来越低,而它里面积蓄的强大的热量却一点儿也不曾散失,就这样发展下去,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那就是‘嘭’地一声,隐藏在内部的强大的热量,会最终爆发,撕裂地表上所有所有的一切,让这个五光十色的美丽的小球球,最终只留下一种颜色,火红。到了那个时候,任何生命,都将不复存在。”
左丘卜的描述,令商镌瀚听得惊心动魄,但他很快收敛了心神的激越,依然沉稳地说道:“那又怎样,如果我们所在的世界也是一个生命,它就总有走向终结的那一天,但那一天,是它的宿命和最终的选择,它远未到来,也不该由师父您来改写,不是吗?”
对于师父所描述的一切,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但那只是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终将面临的终结,却不是现在。
左丘卜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个世上,是没有神的存在的。如果有,我就是这个神。既然我是神,那么,这颗小球球最终的命运,就应该由我亲自见证。”
“师父,”商镌瀚听清楚了他的话,但他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从我跟随您以来,您就始终教导我,作为一个特殊的生命,要有被赋予的使命感,要关爱世上的那些普通的生灵,我们比他们活得久,得到的多,我们要引导人们向善向美,我们要既热爱自由,又不会为了自由而毁灭其他生灵。这不是您一直教导我的吗?”
难道说,天地间最表里不一的第一人,正是师父自己吗?
左丘卜冷冷一笑,到了现在,他也不想再隐藏他的思想了:“二千五百年的孤苦无依,谁能了解?当我终于可以离开尘世、归于虚无之时,我要让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为我陪葬。”
“师父!”商镌瀚失望的神情,表露无遗,他的声调中也多了难以掩饰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