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的几步,凭借外边的光线,还可前行无碍。进入玄黄那部分后犹如身在混沌之中。刘伯温脚步变得迟疑了些,再往里只剩下漆黑一片,给人的感觉好像身在地府中。刘伯温只得手扶石壁摸索前行,伸手不见五指。石壁的冰冷潮湿,让刘伯温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对自己此番贸然前行的结局毫无把握,他不晓得最终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不过自忖没什么可怕的,便继续向前走。又行了数丈,脚下突然蹭到了什么。他那鼻尖也险些碰扁,他赶忙停住脚,用双手代替双眼,上下左右挠了一通,感觉是一道石壁,用力推推,石壁纹丝不动。刘伯温心中升腾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糟了,进入绝地了,恐怕要命丧于此。”想要转身向外跑,但旋即被他的第二个念头所打消。“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绝地必有生机,那神秘的和尚既然邀我至此,当有进入的法门。”于是,他耐心地在石壁上寻找起来。先摸了摸上边,什么都没有,中间,依旧是冰冷潮湿的石壁!他蹲下身去,却在下边摸到两个拉手式的物件,先用力推了推,还是稳如泰山。接着,他用力地向外一拉。
刹那间,眼前豁然开朗,光亮让他难以睁眼,他紧闭双目站起身来,过了好一会儿,却发现一个别致的天地展现在眼前。
这是位于山体腹地的一个洞窟,顶部有一丈许的圆形洞口,光线从那里投射进来。整个洞窟呈圆桶形,四周石壁光滑,在洞中央有一莲花状的石池,内有泉水翻涌,还散发出阵阵热气,想来是一眼温泉。
刘伯温还没有看清楚这个洞窟,一个洪亮的声音却已在耳边震荡:“刘施主,你我虽素昧平生,但我知道你已久。今日有缘,得以相见,久违了。”
刘伯温循声去找说话之人,其实,他从踏入这座寺庙的第一步起,就在心中勾画猜测这位邀请自己的神秘高僧的外相。他认为,必定是位长须白眉的老和尚。孰料,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胖和尚,这和尚真是世上罕有的胖和尚,且不说他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圆滚滚的,光他的下颔就好几层,似乎是根本没长脖子,大圆脑壳直接嵌在肩上,那凸起的肚子赛过小山包。倘若他低头向下看肯定看不到肚子以下的身体。
刘伯温心想,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和尚能测定自己的来历去向,必有非凡的法力,可不能小瞧了他。
刘伯温赶忙躬身施礼,说道:“晚生刘伯温,凡眼难识佛体,不知禅师的法号称讳,失礼了。”
“刘施主过谦了,小僧法号汇源,只不过比别的和尚虚长了几斤重量,不敢妄自称佛。”
刘伯温心说:你何止是比别人多了几斤重量,怕有上百斤不止,但是心中所想,口不能说,只是言道:“禅师今日邀我至此,不知有何见教?”
“我素知刘施主博学多识,志向宏远,早有心求见,恨无机缘,不过是与您谈真说理、探知求真,谈不上‘见教’二字。”
“我乃一介书生,德寡望低,但不知禅师何以知我?”刘伯温想要解开心中疑惑。
“不在三界,便在五行。有缘千里相见,无缘擦肩而过。既是有缘相见,何必知晓有缘的缘法?”胖和尚略含笑意,却是不肯泄一丝天机。
“禅师不便道出,刘伯温亦不敢探问。贵庙从外观之,俨然已是破败之所,进得庙内,方知法度修严,玄妙无穷,刘伯温真是眼拙。”刘伯温还在为初至庙门却未识玄妙而检讨自己。“施主好高的悟性,果然是与佛法有缘之人,我以为修法当不重外相而重内质。小僧惯以不讲经、不化缘、不在名山大寺而行,原因何在?不过是修法学佛之事,需从苦中求来,脱俗便可成名,超凡即能入圣。此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敢问千百年间修法成佛的可有几人?施主此番进京赶考,虽不为名利所驱使,但终要以成名得利为结果,可惜了!”这胖和尚汇源意欲点化刘伯温,让他遁入空门。
“禅师语含玄机,意味深长,可我矢志要效命天府,立功成业,下报所学,上报朝廷。”刘伯温见这胖和尚有让自己摩顶皈依的念头,心中作恶,故一本正经起来,且看他如何作答。
“哈……呵,口是心非!少年不经事,果然豪气干云,只不过……只不过他日你方醒悟自己苦斗多年,不过是‘打倒这一个,树起又一个’,原地踏步,徒劳罢了!我观施主之意,大概是定要一试身手,也好,咱们可打个长赌,期限为三十五年,我赌你那时会悔不当初!”胖和尚像是稳操胜券,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刘伯温到底是年轻人,心中是这样想的:“我正值年轻有为之时,现在无所可惧,将来亦无所可悔。”于是,他也斩钉截铁地说:“好!这个赌我打定了,以何为注?”
“倘若你那时心有悔意,则要替我抄部《金刚经》,可好?”
“好,一言为定!禅师乃有道之人,刘伯温那时悔与不悔,您一鉴便知。倘若那时我无怨无悔的话……”刘伯温沉吟不语,其实心中在冒坏水,“这样吧,罚您做三日的酒肉和尚,可否?”
“这……”轮到胖和尚迟疑起来,刘伯温如此打赌是他始料不及的。不过胜算在握,也不计较这对佛法的大不敬了,便爽然一笑,道:“就依施主,来、来、来,你我三击掌为誓!”
“砰!砰!砰!”三声干脆的击掌声响彻在这空洞之处,回声刚起又被两人陡然发出的笑声所湮没。
这汇源和尚早悟三昧,佛典经卷烂熟于心,是个得道有为的法师。除此之外,还通天文、知地理、晓阴阳,恰恰刘伯温也好此道,两人愈谈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刘伯温在此盘桓了几日,实在为考期所迫,方恋恋不舍地重新上路。
俗语讲:“读万卷书,不及行万里路。”刘伯温自幼饱读诗书,寒窗苦读十几载,虽算不上足不出户,但在外游学的经历却是少之又少。此次,只身赴京赶考,让这个年轻人既饱览秀美的山川江河,又体验了人情世态,算得上收获颇丰。
然而世道险恶、人心难测,即便平地也起三尺浪,一场凶险向初涉江湖的刘伯温逼来,他还沉浸在初闯世界的兴奋中,浑然不觉。
这一日,刘伯温独自一人在路上前行,起先看看路边的风景,还觉得新鲜有趣,走的时辰久了,风景不过大同小异,心中渐起了腻烦,又不禁恼悔起来,后悔当初自己为何要执意独身赴京,不肯带名随从,以至于在这荒野郊外冷冷清清、孤孤寂寂,要说个话都没有个伴,真是难受。
他是越走越烦,心里便胡思乱想起来。想起自己的珠妹,那张娇俏可爱的脸便在脑海里生动起来,与她相处的欢乐时光比眼下这孤独光景要强上千万倍。一会儿脑中又闪出恩师那张刻板的脸、双亲慈爱的脸,不久又蹦出汇源和尚那张特大号的胖脸,每闪出一张脸便要回想一些与此人有关的往事。凭借着胡思乱想,甚是无聊的路途方消磨而过。
刘伯温就在这心有所思中,连午饭也不曾吃,直行至日将偏西,方醒过神来,人已是又困又急需找个宿脚之处休整一下,以便明日继续赶路。
可惜他在胡思乱想中错过了许多投宿之处,现在要找一个真是势比登天。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心中暗呼:天无绝人之路。远处的山坡上有七八间房子,房前引客的幡子如一只手在召唤着刘伯温,这让刘伯温一下子来了精神,直奔而去。
未及刘伯温踏进客店的场院,一名青衣短打扮、肩搭白毛巾的店伙计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开口说:“客官可是来投宿的?到我们这‘福来老店’保证您错不了。本店已有百年之久,干净舒服,饭菜可口,南来北往的客官差不多都住这儿,我不是吹牛,您只要住上一住,包您满意。怎么样,客官,住下吧?”
好个口舌麻利的堂倌,刘伯温挑了一单间就在此住下了。店伙计很快送来热的汤水,还有毛巾,刘伯温洗脸净手后,又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听伙计报菜,随意选了几样。伙计把刘伯温所选的饭菜又高声报了一遍,一是让客人再听听,看有没有差误错漏,二是让后边的厨子着手料理。
刘伯温一边品着店家奉送的热茶,一边打量这旅店的里外。这所“福来老店”确有些异处,墙体为石头所砌,看来经久耐用,年头也不少了,房门都为漆成黑色的铁门,想必这店在当初营建时,在坚固结实上颇费了心机。
店内的饭堂中摆了五六张方桌,除刘伯温外还有两人在一角低斟慢饮,看他俩的言谈举止,像是经商之人。
掌柜的在刘伯温进来时正聚精会神地打算盘核对账目。这时,他亲自将刘伯温所点的一盘菜端来,对这位新住店的客官致以殷勤,口称:“客官,这是您的菜。小店粗鄙,若有招待不周,请多包涵,您慢用。”
这是个短胖的中年人,面带谦卑恭敬地笑看,白胖的脸上没甚棱角,两撇八字须,一对老鼠眼本来不甚大,再用力一笑,就快眯成一条线了。他一边与刘伯温搭讪,一边高声召唤:“娇娘,快与客官添些热水来!”
“来……啦!”一名少妇应声从里边送出茶水来,但见她莲步轻盈,裙裾微扬,一张粉妆玉琢的脸,身上虽无绫罗绸缎,只不过是布裙荆钗,却掩不住她的一派风流,那一对眸子比常人更觉异样光艳。眼见这位客官神如秋水,志若春云,她星眸一闪,飞过一个眼风。若是旁人则早已骨酥肉麻,刘伯温心头一颤,心里暗道:好个风情万种的女子!
刘伯温赶忙将眼神躲向别处,恰好瞧到了另外一桌两人的痴态,那两对眼珠子死死地粘在娇娘身上。其中一人挟了块红烧肉,正待放入口中,却失魂落魄般地把筷子定在半空,大嘴微张;另一人举杯将饮,却因看得出神,杯子微斜,酒水打湿衣衫仍浑然不觉。
“吧唧”一声,四座皆惊。
原来那块红烧肉掉在桌上,那二人自觉失态,赶忙推杯换盏来掩饰。那娇娘故作嗔怒,双唇微努,扭动她的小蛮腰转到后边去了。
刘伯温强忍笑意,专心对付饭菜。
饭后,刘伯温回房休息,一天奔波,身子确有些乏了,但睡意还不甚浓,遂取出书卷,秉烛夜读。不料竟读出兴致来,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渐渐,夜至三鼓。
背门而坐的刘伯温自读得津津有味,突然,他感到身子一重,有温润滑腻之物贴在脸颊。刘伯温大惊失色,想要起身察看,不料有双手似铁箍般围在腰间,这让他更为惊惧,发了狠力方挣脱,定睛一看,却是那日里风流妩媚的娇娘,乌云半偏,铁凤半斜,双唇微启,娇艳欲滴,身着轻纱,雪肤若隐若现,真真的风骚无比。
“你……你意欲何为?”刘伯温惊问道。
“公子,天气新凉,你难道不需要加床棉被吗?”娇娘一边说着一边将身子凑近刘伯温。
“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当恪守礼数才是。”刘伯温却是边说边退。“哟,还假惺惺地说这个,男欢女爱,人之大欲,莫要辜负我的好意!”“刘伯温纵使万死也不敢从命!”娇娘不再言语,纵身一跃,又将香软温滑的身子贴在刘伯温身上。刘伯温情急之中奋力一推,将这尤物推开。娇娘一个趔趄,跌坐在地,那张粉脸涨若猪肝,气息渐粗,恨得她咬牙切齿,从地上挣扎起来,指着刘伯温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老娘又非残花败柳,你却兀自清高,你本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死期将至还执迷不悟,待会儿便让你见识见识老娘的手段!”
说罢,扭身走出房门。“咔嚓!”似有上锁之音。刘伯温心中暗叫不好,去拉那房门,哪里还拉得动!门已被娇娘反锁住,去推那窗子,窗子纹丝不动,仔细观瞧,不觉得大吃一惊,门窗俱为铁制,无有坚利的器具想要撬开,无异于白日做梦。
刘伯温叫苦不迭却又无计可施,那个后悔劲儿就别提了,肠子都快悔青了,恨自己未施占卜,不辨吉凶,忙里投错店,遇见如此个淫娃荡妇惹祸上身。心中急急地想:这妇人将会怎样待我?向其夫诬告我欲非礼她,先将我胖揍一顿,再榨光我的盘缠?或是扭送我至官府?
他在这里胡猜乱想,却迟迟不见那妇人有何行动,也许她在虚张声势?刘伯温索性吹熄烛灯,上床歇息去了。他的心中是这样打算的:反正身陷绝地,走投无路,与其白费力气不如坐以待毙。
当然,刘伯温再没心没肺也远远未到躺下就睡着的地步,他边养精蓄锐边绞尽脑汁,希冀抓住一线之机,转危为安,起死回生。
一切都悄无声息,越是静寂无声越是阴森恐怖。然而,不远之处传来隐约的淫声荡语,刘伯温依稀可以辨出是娇娘与那两个客官正在干那苟且之事。好个不知羞耻的贱货!刘伯温除了痛骂一声外,想自己身困这铜壁铁墙的屋内,如砧上之鱼,听人宰割,愈发地烦躁不已。
过了一阵子,那边的声响渐歇。这边的刘伯温和衣在床,一筹莫展。
“扑通、扑通!”两件东西砸在刘伯温的身子上,每个有七八斤的样子,砸得他很痛,黑灯瞎火里用手一摸,还有温滚滚、黏乎乎的液体,刘伯温点灯细看,不看则已,一看骇得他毛发耸立,把手中的一个扔出老远去。
那东西非是旁物,乃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刚才还寻欢作乐的那两人,现已身首两处命丧黄泉!
刘伯温的头皮麻得一阵紧似一阵,屋外骤然响起一阵狞笑声,更是让他心头一惊。
“公子,尝尝本店的特色点心吧,哈……哈……哈!”
刘伯温方醒悟过来自己住进了杀人越货的黑店。也许炒菜的肉便是人肉,也许烧菜的油便是人油……一念及此,阵阵恶心翻涌到心头,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小子,‘福来老店’向来让人住一夜,记一辈子。”一个粗犷的男声透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