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压低了声音,“姑娘,老婆子胡说,你就随便听听……我可是听说张大人不是个好人嘞!你说这次来了大人物,那么是不是我们家小少爷也出了什么事情啊……”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老婆婆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不问也知道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受了不少苦,为人却一直如此淳朴,对着我这样一个陌生人也能将所有的事情坦陈相告,毫无戒心。
倒是让我愧疚不已。
“那张大人……怎么不是个好人?”按理说,九年前,石昊将婆婆接到此处,张忠义却是五年前来到宛城任职的,她怎么就得出了一个张忠义不是好人的结论?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以前的时候,我有事没事会随着小少爷进城,去探望一下以前的老姐妹。但是从前两年开始——对,就是他当了那位张大人的师爷开始,小少爷就不让我进城了,我原本想着是他体恤我眼睛不好,又上了年纪,不进就不进吧,反正我在这个小院子里什么都有,过得反而要舒服些。可是,我这心里吧,总是挂念以前帮过我的那些善人们,老是想着去见他们一见。”
老妇人说道顿了一顿,重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我就央求着小少爷带我去见他们一面,但是一向极听我的话的小少爷这个时候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同意我的要求。那个时候我就察觉有些不对了。我实在是担忧是不是他们出了什么事,于是一遍又一遍的问,小少爷被我磨得忍受不了,就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了——”
老妇人堆满皱褶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小少爷说,张大人把满城的人都圈禁进来了,可怕呦,只要进去了就不能出来……都成了奴隶。姑娘,所以我不想你去宛城啊。”
老妇人想了想,似乎记起了她刚刚还在求我去宛城这一茬,“不过姑娘,你说是我让你去的就没有事情,我们家小少爷学问可好了,张大人重视他呢!”
老妇人终年被困在后院一亩三分地上,在她看来,什么都是善的,在她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大恶。
其实到现在,石昊的这一条线已经很清晰了,如果张忠义真的是受他胁迫,那么他们两个人的线都已经清晰明了了。
我辞别了老妇人,再三向她保证我如果去了宛城一定会给她带消息的。
老妇人送我出门,握着我的手再三感谢,又送了干粮一定要往我怀里塞,说是赠我路上吃。
只可惜,怕是我永远也带不来她想要的消息了。
不久之后,我去牢里见过张忠义与石昊,两个人还是之前的态度,没有一丝反抗,也没有一丝忏悔。公审那一天我是向全城的百姓开放公审,但是我却没有抱多大希望会有人来看,毕竟就算是我派人走街串巷地吆喝张忠义已经被抓起来了他们还是依旧生活如故,不愿露面。
可是,那天去了很多人。
拄着拐的老妇,抱着孩子的女人,弯了腰的老伯,垂髫之年的孩童,熙熙攘攘从官衙排到了城口,他们一动不动的陈列在街道两旁,看着拉着张忠义与石昊的刑车,脸上无悲无喜,神色肃穆,就像是两排被人整整齐齐排放在街道两旁的木偶一般。
刑车吱吱呀呀穿过大道,车辙在久无行人的街道上留下两道痕迹,车轮滚动的声音似乎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穿过这三年暗无天日的生活,穿过万家灯火落在这个雾气迷蒙的清晨。不知道人群是谁最先发出一声哀嚎声,穿过漫天细密的雾气在人群上空炸开,显得格外凄厉,又格外真是,然后是断断续续抽抽噎噎的低吟,接连的低声啜泣连成一片,或高或低或尖或厉的声音布满了整片宛城上空,整座沉寂了许久的城池终于有了人的气息。
那天的哭嚎声在午后才绝,伴着雁鸣一两声。
张家夫人将自己在屋子锁了一整天,半夜灯烛长明。
我写了折子传回京城,也不知道下一个太守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家老妇人是在判刑后第二天去世的,据我留在郑家的探子回禀说,成仁一滴眼泪没掉,轻轻柔柔地帮老妇人换了衣衫,梳了发髻,然后将老人抱进一口做工不甚精细的棺材里,亲自挖了坑,入了土。
如老人所愿,同儿子媳妇一同将魂灵留在这座老宅里面。
亲自送走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位亲人,成仁在郑家老宅里枯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我找上门去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有些不清醒。
我问他:“可愿跟在我身边?”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句话没有说,只是步履不稳地起身,跪在地上朝我磕了三个头,然后跟我回了驿站。
无缘无故冷了多时的宛城竟然在那连续几天寒风之后开始逐渐回温,北方依然深秋,这边却有返春的迹象。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蒙尘许久的店铺也逐渐擦亮了招牌,街口的小摊位前生锈的锅被换了下来,夜间开始升腾起热气。
那日杨柳端了一碟粉嫩嫩的花瓣状的糕点进来,说是专门送给我的。
我颇为惊讶,“这是什么,还挺漂亮的。”
杨柳道:“桃花饼,用桃花做的,宛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逢年过节,婚寿嫁娶,拜神谢佛都要做的,代表了宛城百姓的祝愿之意,好多家都专门送上门来说是给殿下的。我们试过毒了,没问题的,殿下尝尝?”
我随手拿了一个,咬起来软软的,外面一层皮酥酥的,入口几分桃花香,倒是甜而不腻。
“小东西,挺精巧的,小女孩应该会喜欢,你拿几个去给张家那个小女儿尝一尝。”
杨柳称是。
晏临江对这些事情也许之情,也许不知情,不管知情还是不知情,他都不会将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就是了,他还是一心扑在治理水患上,宛城恢复生机对他而言,最大的意义就是有数不清的壮丁主动找上门来表示愿意服役治水。
在张石二人罪行得昭之后,我见了一次方铮的面,我印象里的武将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谁知道这个自我来完成就没有在我面前露过面的将军大人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比张夫人还张夫人。
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个遗世独立不慕名利权贵的真汉子,不屑于在我面前摇尾乞怜,谁知道他是害怕我治他的罪,躲着不敢见我呢!
文臣武将,我父皇到底是将一群什么人安排到了宛城啊,简直就是将这些百姓往死路上逼,宛城的百姓到底是和他老人家有什么仇什么恨啊!
不过方铮此人虽无功,倒是也没有什么大过,疏忽职守算是一项,对宛城现状视而不见包容不禀算是一项,不过终究是我父皇派来的将军,我也不好直接判了,只是卸了他的职务,打算带他回京由我父皇再审。他的职位也暂且由一个副将代了。
我倒是想家境宛城所有的官员尽享大清洗,最好全部换血,不过不怎么好实现,就好似最普通的士兵只能服从命令一般,那些非权力中心人员换不换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
这些杂七碎八的事情全部收拾妥当已经是过去好几天了,宛城的民与兵都自发或被动地随同晏临江去治水了。宛城的事情到这里也算是告一段落,虽说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但是我们在这里空耗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回京的相关事宜也该提上议程了。
不过晏临江作为治水的总指挥,怕是走不了了,不过他自己也没有要走的打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京城是一个金窝,却是武将的脂粉香,文人的古战场”,简单来说,就是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的宛城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现在唯一没有解决的就是张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
新月道:“按照我大夏律法,就凭张忠义的罪名,不连累九族已经算是好的了。族人入奴籍难道不是恩典吗?”
我摆摆手,“祸不累及子女嘛,他们毕竟都不知情。”
新月撇撇嘴,我看着这小丫头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由得好笑道:“我和张夫人聊过,张忠义在家里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了。他什么话也不对她们家里的人讲,她也不敢多问。怕是问不出生么东西的。”
林越帆趴在桌子上玩我腕上的雪玉,闻言似乎哼唧了一声,就像是姿势不舒服的小孩子抗议一般,我本来听得不真切,与我们隔了一丈远的我师兄却将目光偷了过来。
我知道,林越帆那根本不是什么无意义的声音,他大抵是在嘲讽我的“不自量力”“妇人之仁”。
这时候,前去给张家人送吃食的杨柳正巧推门道:“殿下。”
我问:“东西都送过去了?”
杨柳道:“都送过去了,”想了想低头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张忠义怎么就养出了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小女儿,跟一个瓷娃娃似的,一点儿大小姐的架子都没有,给什么吃什么,怯生生的‘姐姐’叫的我哦……”
新月托着茶进来,“叫的你怎样?不是我说你,姐姐?你和那孩子的母亲一般大吧!”
或许是现在我空出了脑子的部分空间能够来思考张家人的问题,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似乎遗漏了什么,这一会儿就像是谁拿了小锤子在我脑子“笃笃”敲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