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制止了意图随我一同进去抓人的士兵,让他们退回到离院子还有几里路的树林旁等待,我是一个人进去的。
见我站在篱笆外,老妇人丝毫没有反应,过了半晌,她才慢慢将水瓢放到一侧,却没有转头,问:“可是有客人来了?进来吧!”
篱笆门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晃晃悠悠地打开了。
我走进去,在离那老妇人约莫一丈远的地方止住了脚。
“婆婆。”
那老妇人转过身,笑道,“客人可是途经此地?是饿了抑或是渴了?老婆子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要是客人不嫌弃,就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吧。”
我笑笑,“婆婆,饭食就不必麻烦了。倘若您老人家不介意,我向您讨一碗水。”
“哎哎,”这老妇人看起来倒是一个热心肠,听我这样说立马转身回了屋子,许是她走得太过于匆忙,进屋的时候脚下不稳,险些撞在土墙上。
趁着她进去,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这件小院子,院子不大,东西也不多,篱笆墙周边辟了一方地,向来是要种蔬菜的,现在鼓着小小的土包,也不知道底下是不是孕育着什么新的生命。只有一人高的小屋子是泥巴糊成的,上面堆盖着厚厚的稻草,墙根处是一个竹架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和竹篮,花盆里的花已经衰败得看不出样子,那些竹篮倒是眼熟的很,像极了我在难民棚子里间宛城百姓编织的那些。
我正四下打量着,那老妇人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与她进去是的匆匆忙忙不同,她出来时一只手里端了碗,另一只手扶了墙,走得小心翼翼。
我赶紧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碗,扶着她走出来。
我道,“谢婆婆。不知能否再次歇一歇脚?”
老妇人笑笑,满脸的皱褶堆到了一起,却显得分外亲切。
她道:“姑娘,这院子里有几个凳子,在墙角下,能劳烦你搬一个过来吗?”
我应声四下看了看,在不远处的墙角下果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个凳子。我上前去将两个凳子都拿了过来,递给面前的老妇人一个。
她没有伸手接。
我一愣,又将凳子放在了她的身后,柔声道:“婆婆,您坐。”
那老妇人笑笑,伸出手在身前摸索了几下,我这才察觉有哪里不对——自我进来之后,这老妇人的眼神就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哪怕是和我说话的时候,她也是微微侧过脸将耳朵靠近我,而不是看着我。
只不过她之前的动作都太随意自然了些,再加上我私以为的老人家都该是双目无神的,我竟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老妇人竟然是双目失明。
我慌忙将凳子递到她手里,老妇人接过凳子斟酌着放下,乐呵呵笑了笑,“姑娘,没看出老婆子是个瞎的吧?有没有吓到你?”
我用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吓到倒是没有,只是有些惊讶?”
老妇人拍拍自己身前的衣服,“别说你不相信,好多人都不相信。你看我,一个人住着,一个人做饭,以前还能喂两只鸡鸭,饶是谁,也看不出老婆子是个瞎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半仰了头,语气感慨,“……一晃儿就是几十年,早就习惯了。”
她的语气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可是在我看来,更多的是对岁月的感叹,而没有一丝一毫对自身的抱怨。
“几十年?”我思索了一下,“婆婆,您的眼睛……”
老妇人抬手在自己眼睛上抚了一瞬,“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十几岁的时候被夫家打得,一觉醒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老人家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没有人陪她说过话了,一说起来她很是热情,“姑娘,你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拿出毕生演技,做出一副既哀痛又娇羞的表情,想了想,这位婆婆是看不见的,只好又将所有的感情生生挤到声音里面去。
“我是从云城来的,”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因家里突遭大劫,只剩了我孤身一人……特前往宛城找寻儿时定亲的夫家……”
我的声音越说越小,老妇人却在听到“宛城”两个字的时候变了脸色。
她在我说完好长时间之后才缓缓开口,“姑娘……宛城?你未婚夫家是在宛城?”
我“嗯”了一声,“爹爹是这样子说的。”
老妇人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四下转了一下头,好似是在周遭打量着什么东西。她叹了口气,“宛城……宛城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知道的,刚刚发了大水,死了好些人,没死的也都人不人鬼不鬼了,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闻言语气更加惊慌失措,“那,那可怎么是好?婆婆这样说,我更是要去了!小女子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只剩下这个儿时定下的夫家,倘若连他们都出了事,我岂不是更加无人依仗?倒是后我更是活不下去的……”说着我竟然硬生生挤出几滴泪,“不管宛城什么样,我还是要去的,哪怕是死……我也要见安哥哥一面!”
啧啧啧,我这几句话委实是真情真意,十足走心了。
老婆婆面上露出几分不忍的神色,犹疑许久道:“姑娘……你!哎,你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你是进不去宛城的!宛城把守得可紧了!谁也进不去的!”
宛城把守的紧?并没有啊,我去的时候畅通无阻,我去了之后城守更是换成了赵恒的人,平日里连个鬼影都见不到,把守的是松是紧都没有任何意义。
除非……这老妇人说的是之前张忠义管事的时候,难不成她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试探道:“不能吧……我可是听说京城里派了大人物来治水患呢!我想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我的视线一直紧紧锁定在面前的人身上,听我此言,老妇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青白,喃喃道:“大人物……京城来的大人物……”
她猛然伸出手来捉住我的胳膊,那瘦瘦小小的胳膊竟如同一截枯枝一般,“姑娘,你可知道现在宛城的情况……”我还没有来的及回答,她又自己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个鬼地方怎么会传消息出来……”
我咬住下唇,声音颤抖,“婆婆,您在说什么……您别吓我……”
那老妇人似乎泄了力一般,手掌从我胳膊上滑落下去,“姑娘……姑娘,我……”
她摸索着要起身,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只好陪着起身,谁知道她站起来是想给我磕头,吓得我赶紧拽住她:“婆婆!您这是做什么!”
她死死拽住我的衣服,“姑娘,姑娘!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是大家小姐是不是!”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门外,“老婆子我瞎了几十年了,耳朵听得清楚,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对不对?你有人跟着对不对?”
我被她这幅神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我的身份曝光了。
不过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她并不知道我是谁,只是无计可施之下想求一个帮手而已,“……姑娘,你能不能派人帮我打探一下宛城出了什么事……就是,就是张大人和石师爷……你就说是王婶让你帮忙的,他们不会难为你的……好不好……”
她这些话说的毫无逻辑可言,我扶她坐下,“婆婆,您总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吧……我初来乍到,虽有有几个家仆跟着,可是我……婆婆,您说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总不能让他们白白去冒险啊。”
老妇人过了那一阵的惊慌,现在也逐渐平复了情绪,她沉默了半晌,大抵是真的因为有些事情在心里埋得时间太长了会让人发疯,对着一个陌生人反而容易卸下心防。
她道,“姑娘,不用冒险不用冒险的……张大人是宛城的太守,我说的石师爷,我的少主子。”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年少时所嫁非人,受了不少苦,还搭上一双眼睛,多亏了宛城刘家的二夫人怜惜,收我这样一个废人在刘家为奴。后来……后来出了一些事情,二夫人和小少爷离开了刘家。过了整整九年,小少爷竟然回来了,他来找我,说是要当母亲一般是侍奉我——我哪里有这个福气呦,”她指了指这个院子,“小少爷就在这里为我置办了这样一家院子。姑娘你不知道,自从二夫人离开之后,我在刘家的处境就不好,要不是我在刘家的几年里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大丫鬟,钥匙没有他们的帮衬,我怕是早就死在某个角落里了。小少爷是个大善人啊,他对我可好了,我可知足了。我就住在这里,小少爷有事没事会过来看看我。”
说到这里,她脸上柔和的色彩逐渐褪去,露出愁容,“小少爷差不多隔个三五天就会过来,这些年里一直是这样的。可是,可是这两个月里,他一次也没有来过!”
我不解道:“这又说明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