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的意思是说,如意是在瓦缸上吃得苦太多了,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惧怕‘瓦缸’这个东西。今日里十安遇见的那条狗如此怕人,大概也是在人身上受到了不少折磨。同样的,人也是这样,我们和他们说话,和他们接触都让他们惧怕,这就说明他们在与人交流接触上吃过亏,或者说是受过罚,而且这种惩罚还不轻。”
因此这些人吧这种惧怕刻在骨子里,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反应,哪怕他们被折磨得无比麻木,依旧是逃脱不开这种惧怕。
大堂里静得出奇,窗外的风骤然大了起来,窗纸发出簌簌的声响,半晌沉默之后,新月的手掌猛然拍上桌子,本来就不稳当的桌子更是发出刺耳的声响,“张忠义……这个……这个畜生!殿下!您一定要治他的罪!”
“倘若他有罪,我肯定是要治的。只可惜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当现在为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凭空猜测,他完全可以反驳,我们定不了他的罪。”
“那宛城的百姓,百姓不都是证人吗?!”
我摇头,“他们愿意开口固然很好,只怕在他们眼里,远在京城的人帮不了他们,只要我们一走,他们受的罪怕是更深,还不如维持现状,反正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可是……”
“可是什么?新月,我知道你不服气,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不是说我是公主就可以随便判一个人有罪的。要是那样的话,我同那些草菅人命的人又有什么区别?要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就去找证据,只要他做了,就不可能隐瞒得天衣无缝。”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着改变就能够改变的,就像是我之前一直以为我可以做一代女侠一样,新月也幻想过纵横江湖,自己就是正义,一柄剑可以斩尽世间不平事,看见不顺眼的杀了就是,做了坏事就应该死,怎么死并不重要。可是现在不行,我们不是行走江湖的侠客,而是朝廷的钦差,我们身上压着王法,压着百姓,我不能由着性子来,我必须用事实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想到这儿,我的脑袋都疼了。
林越帆起身,伸过手在我额头上慢慢地揉。
虽然说这位少爷武功学识都不怎么样吧,别的方面还都挺出彩的,比如做个饭啊泡个茶啊,都是很得人心的。
我们就着这事又随意谈了几句,安排了一下接下来的部署,也就各回各屋休息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晏临江整天的的早出晚归,平日里完全见不到人,这个人忙碌起工作来完全顾不得别的事,我怕他出事,只能多派人随身保护他。我这边自己也没闲着,我有事没事就往百姓那边跑,有时候会和他们说几句话,他们自然是不会回我的,不回我也没有关系,我更多的时候看着他们忙着手中的活计,跟着他们学着做上一点儿,从早上到晚上,除了睡觉之外我整个人都长在这里了。既然张忠义说官府里也没钱了,我刚好直接让我带来的人接手了施粥的工作,灾民的饭菜都是京中来的人负责,菜做的还不错,我也就每天都在这儿蹭上一顿饭。张忠义来过几次,言辞恳切地说服我远离此地,什么传染病什么条件艰苦都说,奈何抵不过我对这些手工物什的兴趣,看我每天在这儿跟着他们学做篮子,也就对我放任自流了。
林越帆也喜欢这里,有一家人有一个两三岁的娃娃,林越帆抽了空就去逗他,今天拿一块糖果糕点,明天拿一个陀螺木马,几天的时间就把本来见了他就哭的小娃娃哄得见了他就要他抱。本来孩子的家人见到林越帆来逗孩子是隐藏不住的恐慌,现在也是见怪不怪了,有些时候孩子在林越帆怀里待得不舒服,那孩子的母亲还能帮着调整一下姿势,隔壁的老婆婆也逐渐和我熟悉了起来,我手里的花编得歪了她竟然也能放下手中的篮子手把手地教我。
可惜的是,他们一直不和我们说话。
杨柳曾经心惊胆战地问我,是不是张忠义给他们下了毒,以至于他们说不了话。
我也有过这种怀疑,也曾无意中和张忠义提起过这些百姓的异样,他道,“突遭大劫,痛失亲人,难免心情低落。况且这些人之间本来就不熟,不交流也是正常的。现在这些百姓都忙着赚钱重新盖房子,怕是忙得昏天黑地的。”
我问的随意,他或许知道我是在试探他,也或许不知道。不过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很清楚我不能把他怎么样,最多也就是试探一下罢了。
关于会不会宛城的百姓会不会说话这个问题我们倒是没有纠结很久,因为答案很快给我们送上门来了。
宛城没有街市,走在大路上也没有个没吃食的地方。那****急着去堤坝上看一下晏临江的情况,就随手从送饭菜的那里顺了几个包子,用油纸包包了,找了个不通风的小胡同,打算坐下啃两口。
胡同是不通风,却是某一家的后墙,我坐下的地方有一个狗洞。
一双黑漆漆的手从狗洞里伸出来左右摸索,我就看着那双手从左摸到右,从前摸到后,就是没有摸到包子。
他肯定是摸不到的,因为我把包子拿得远了一些。
那双手摸索了半天没有摸到,又觉得没有人察觉,更加大着胆子往外探出了半个身体。
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和乱糟糟的头发,他的视线刚刚好落在林越帆的靴子上,那孩子仿佛受惊的小鸟一般快速地往洞子里缩,林越帆却没有给他缩回去的机会,上前掐着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那孩子抖地我的心都慌了。
“十安……你别吓着他。”
林越帆看了我一眼,又去看被他用两只手拎起来的孩子,撇撇嘴将他放在了地上,那孩子的脚着了地,林越帆的手却没有离开那孩子的身体。
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的。”
我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毕竟坏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坏人的。
我只好用了浑身的气力装温柔,“小弟弟,你别怕我啊。我是来帮你们的,你别害怕啊……”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说的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本来死死闭着眼睛的孩子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眯成一道缝打量我,那孩子身上瘦骨嶙峋,全身包裹在看不出颜色的麻布衣裳里,黑漆漆的小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散去了茫然与恐慌,只剩下清澈如水。
我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抱他,他怯生生地后退一步,我只好收回手,“你刚刚找什么?”
他摇摇头,不说话。
我虽然从未与孩子打过交道,不过在林越帆身上积攒了不少经验,此时回想了一下闹脾气的林越帆,调整了一个笑脸,软了语气,“你父母呢?”
他将双手护在胸前,很是防备的样子,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怀里的油纸包。
我低下头看了看,把油纸包掏出来,往他面前推了推,“你要这个?”
他终于将视线落在我的脸上,绞着手指缓缓点了点头。
我往前挪了挪,那孩子似乎还是有些戒备,却没有再躲。我将油纸包递给他,“吃吧。”
他咬着嘴唇犹豫不决。
“阿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喝过水的样子。
我试探地往前伸了伸手,碰上他的肩膀,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再躲,我轻轻揽住他的肩膀,他身上全是骨头,我几乎能摸清楚他的骨架,他怯弱弱地在我怀里颤动,“姐姐……”
我强忍着鼻头上涌上的酸气,“你不是白拿姐姐的东西,你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
他有些犹豫,应该是不想答应我这个要求,不过他看看我,又看看包子,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他把头埋在我臂弯里,“姐姐,我不想在这里。”声音低低的,似乎在害怕什么。
我将包子塞给他拿着,然后抱着他起身,杨柳在我身后道:“还是奴婢来吧。”
我摇摇头,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小娃在我拒绝了杨柳之后捏着我衣袖的力度轻了一点。
宛城的人几乎不从正门出入,我自然不能抱着这个孩子和一群人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这样未免太显眼了一些。毕竟我们初来乍到,对宛城的情况不甚了解。
我问怀里的孩子:“你们平时都是从哪儿进出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墙下的狗洞。
晏临江那边我差了杨柳和新月过去,这边我只留了林越帆。我倒是可以轻功翻进去,但是这个孩子和林越帆不可以。
那孩子和我说完话,挣扎着要下来,我只好顺势将他放在地上,他身子小,很轻易地就钻进去了半个身子。
我看着林越帆,他看着狗洞。
“那个……其实我可以试一试……”
那狗洞不算小,容纳一个骨骼不大的成年人通过也是绰绰有余的,不过林越帆身板不仅不小,反而是挺拔匀称,幸好他虽然高却不胖,勉勉强强也能从里面塞进去。就是在屁股的地方卡了一下,我非常贴心地给他踹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