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皇告诉我,他需要先想一想,他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
但是两日后,他宣布上朝的消息。
龙椅上的他精神状态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比我前两日见到他的时候差得多了。他的脸色青白,双颊消瘦,能看清突出的颧骨。
他用袖子掩着嘴,几乎不怎么说话,全程由李公公传达他的意思。
提到边关战事的时候,他自己开口道:“众位卿家,国难当头,可有谁有好的退敌主意。”
朝中人窃窃私语,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我父皇的声音不大,能察觉到他说起话来力气尚不足。
“有什么好的主意就不要藏着掖着了,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一下。王爱卿,朕见你似乎有话要说?”
被他点名的人上前两步,道:“在臣看来,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前也有犯我边境的小国,但是都不成气候。今日几个小国联手欺我大夏,我大夏竟然连连败退,想来一定是事出有因。不若……不若请国师占上一卦,也可为我等指明方向。”
“事出有因?”我父皇嘴角含笑,“有何因?爱卿说说。”
“这……殿下的人将头低得更低,“也许是因为……”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说话,大殿里面静悄悄的,我父皇的轻声冷哼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殿下站着的身子晃了晃了。
“也许是因为朕这个皇帝当得不尽人意吧。”
殿下的人在听到他这句话的瞬间直直跪了下去。
我抬头去看我父皇。
民间传言千千万万,说什么的都有。这些话自然没有人敢直接说给我父皇听,但是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什么都不管的时候,他将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了解得清清楚楚。
我父皇又将视线投向另一个人,“范爱卿,你来说说?”
挺着大肚子的刑部尚书上前两步,一字一顿道:“以臣所见,我大夏处于劣势,以一敌四似乎不占优势。这场仗再打下去伤的还是我大夏的子民,一味地打仗最终伤的是我大夏的根基啊。”
“那依爱卿的意思是……”
刑部尚书范文道:“不如求和。”
“求和?”我父皇点头,“具体说说。”
我父皇的语气不仅没有怒气,反而有些赞同,他的态度给了范文说下去的底气,“不过是些边陲小国而已,他们想要的东西又能有什么呢,不过是些金银财宝罢了。用钱财换我大夏将士的安危,在臣看来,是值得的。”
“范大人此言差矣,”说话的人语气干巴巴的,我抬头看去,不出所料,就是我的太傅大人——周起,他这人说话极有特点,说什么都像是在念课文,“难道这些事情庞将军与孟将军想不到?不过是敌国不肯和战罢了。他们所图的绝对不止金银珠宝,他们看上的可是整个大夏,尤其是一点点恩惠就能打发的。范大人说这话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这……”范文睨他一眼,大抵是被他怼回去有些拂不开面子,“周大人说话可要过过脑子才是,觊觎我大夏?怕是他们还没有这个能力。”
“该过脑子的是你。”周起道,“他们的意图就是司马昭之心,难不成范大人看不出来?”
“行了行了,两位大人都是为了我大夏劳心劳力,没什么可吵得。”林明德上前一步,又对着我父皇道:“在老臣看来,周大人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就是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只要能找出他们的目的,那我们就可以对症下药。”
要什么?自然是要这天下。这件事情每一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不过是每一个人都在装傻。
他们想要的,我们给不起。
“丞相说的是,”我父皇点头,“那么丞相觉得他们想要什么?”
林明德摇摇头,“老臣愚钝。”
我父皇将视线投向我,“公主觉得呢?”
我站起身,抚了抚裙子上的皱褶,“儿臣曾经经历过一件事情,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刚才听到几位大人说话,我竟然又想起了这个故事。不知道父皇有没有兴趣听儿臣讲一下这个故事。”
殿下有人皱起眉头,是了,什么场合了,居然还想着讲故事,要是我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也会不开心。
我父皇倒是没有恼怒,“哦?公主的故事,朕倒是想听一听。”
我垂首道:“儿臣小时候听我师兄说,他养过几只猴子,就是生于山野里,长于山野里的那一种。那些猴子太小,又不在老猴子身边,无法觅食,我师兄便把他们养了起来。养了几个月之后,小猴子长大了,它们开始不断地嘶叫,我师兄不解其意,只是以为它们饿了,便给它们更多的食物。再后来,那群猴子自己从笼子里跑了出来,翻乱了我师兄的院子,毁了他的菜园子,然后在山上自立为王,称王称霸了。儿臣一直不明白这些猴子为什么要离开,我师兄对它们那样好,他们走得毫无留恋,甚至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它们竟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我师兄。”
中书令王朝道:“一群畜生罢了,哪里懂得什么感情,公主也不必太过介怀。”
林明德笑了笑:“王大人啊,在我看来,这人有时候他还不如畜生呢。你也不必如此轻视那些猴子。”
他说罢,又对着我道:“公主是念旧情的,就是对着一群猴子也是心念旧情,但是殿下,有一点王大人说的没有错,该是没有感情的它就是没有感情,你对他多好,给他多少东西都是没有办法计算的,除了让它们变本加厉之外起不到任何感化的作用。倘若想明白了这一点,也就不会耿耿于怀了。”
我点头,“丞相所说的确是有道理。”
林明德道:“公主聪慧,此事看得透彻。但是能看透彻的人,只怕是不多。”
我父皇听到此处,笑着道:“看得透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就是不想承认自己被一只猴子耍了,偏偏要掩耳盗铃的人占了多数。”
他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冷意透过他的笑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
他一手扶额,看着台阶下战战兢兢的朝臣,“公主的故事讲完了。各位爱卿言归正传吧。”
范文上前一步,咬牙道:“陛下!我国的国力已经承受不起战争了啊!只有求和才能换得大夏一方安宁!”
有人道:“范大人说是求和,又拿什么来求和?”
范文的声音很轻,他低着头,似乎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降……”
满堂喧哗。
他的这一个字就像是在一潭死水里面扔进了一块小石子,泛起层层波澜。
那些想说不敢说的,那些想附和不敢附和的,此时似乎在一片盲目之中见到了一条出路,似有似无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范文的意见即他们的意见。
他们不喜欢战争,倘若是有人前方替他们挡着刀枪烽火,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战”,但是当有一天,挡在他们前面的人倒下了,他们的所欲壮志豪言都烟消云散了,他们的手早已经提不起枪,握不住剑,除了将膝盖献上之外他们无能为力。
朝堂上的声音嘈杂,我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
我记起很久之前我师父给我讲过的故事,当时的故事的主人公是太祖皇帝。
大夏立国之前已经历经了五十多年的****,当时的王朝姓陈,史称大梁。大梁的最后一位国君名为陈锋。
陈锋其人,有才却无德,倘若是在一个清平盛世,他可能是一个很有才华的文臣,但是他做不了乱世的帝王。
当时有百姓起义,自江南打到江北,国不国,家不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满山遍野尽是饿殍,土地无人耕,田舍无人住,死于饥荒,死于战乱的百姓随处可见。
走在道路上,血迹粘连,几乎要扯掉鞋底。
当时我师父提起这个故事。
我只觉得可怕,暗暗祈祷这件事情不要发生在我的身上,有暗暗庆幸幸亏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
奈何上天太过于眷顾我,非我亲身经历一次战乱不可。
只是,我不希望大夏也变成这个样子。
我睁开眼睛,朝堂上老太傅说到激昂处,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笑话!笑话!太祖皇帝从马背上打下的天下,尔等竖子竟只想着将老祖宗的东西拱手让人换取片刻的安稳!换来了这片刻的安宁,搭上了大夏的百姓,大夏的土地!百年之后你们有什么脸面去见老祖宗!……咳咳……”
有人上去
扶他,被他狠狠甩开,他对着我父皇的方向悲切道:“皇上!我大夏,不能降啊!”
他的声音哀切,一时间震住了朝堂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嘈杂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老太傅粗重的呼吸声。
我提起衣摆,走到殿下,许是我的存在感太低了,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老太傅竟有些没有反应过来,随着我的搀扶起了身。
周起扶着这位三朝元老。
我跪在地上,叩首道:“儿臣,亦不愿降。”
我父皇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他在给我机会,给我一个说下去的机会,给我一个成全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