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又有一人笑着说道:“胡老镖头,你就放心吧!既当镖师,决没有象端鸡笼、拔烟袋的朋友那么不争气。”这说话的正是双鞭宋海鹏。大家听了,不由哄然大笑。乔茂忽然心虚,把眼一瞪说道:“你小子!……”胡孟刚忙道:“今晚这桌喜酒,谁也不许胡搅;谁搅了大家的高兴,我罚他包今晚的挑费。”乔茂暗自憋气,瞪了宋海鹏一眼,低声说道:“咱们走着瞧!”宋海鹏笑道:“瞧不见!”程岳在旁看着不禁暗笑。胡孟刚见大家都义形于色,遂向大家一揖,相让归座。直吃到起更,方才散席。
次日五更刚过,伙计们催起众人,掌着灯,洗漱吃早点。收拾停妥,天色方亮。这里除镖头胡孟刚、程岳外,就是四位镖师,两名趟子手,四十个伙计。另外一辆轿车,装的是简单行李衣物。胡镖头看大家全把兵刃衣物收拾利落,立刻率领着众人前往盐纲公所。那些骡夫和五十匹骡驮早已到了,只是镖头不到,人家不能点交镖银。
胡孟刚急到公所接头,知道又由海州缉私营加派了二十名巡丁,由一位哨官统带着,相随护镖。胡孟刚更是欢喜。他遂到库房,亲自点清鞘银,赶紧把骡驮子赶进来,往上装镖银。镖局伙计们立刻亮兵刃,把装镖银的驮子襄护起来。因为这镖银一交镖头,便算归镖局负责了。就是没离开地方,出了事,也得由镖局承担责任。
胡镖头眼看镖银装完,自到公所里,交了保单。盐纲公所派了一位押镖的,也是公所的一位盐商,还带着一个听差的,沿途伺候他。胡孟刚听人们都称他为舒大人,晓得这些盐商都捐有功名,自己也只好随着称呼。这时,缉私营哨官张德功率领二十名巡丁恰也到场。胡孟刚向前打过了招呼,立刻吩咐趟子手起镖。两名趟子手各抱一面镖旗,胡孟刚嘱咐安平镖局的十二金钱镖旗走在前面,自己的振通镖旗随在后面。明面上是尊敬人家,暗中却是反客为主。
趟子手分抱镖旗,当先上马。后面镖银由五十匹骡子驮着,单排着首尾相衔,两旁四十名镖局伙计各持兵刃,拉开趟子,左右随护。后面缉私营哨官骑马带队,二十名兵丁青绉包头,薄底快靴,全身青色服装,每个挎一把腰刀,提枪排队步行。再后面是押镖盐商的一辆轿车。车后才是铁牌手胡孟刚、铁掌黑鹰程岳和四位镖师沈明谊、宋海鹏、戴永清、乔茂,各带兵刃,骑在马上。那前面的趟子手一声喊镖,嗓音洪亮,直传出半里多地。于是浩浩荡荡,离开盐纲公所,奔向北门。
这一支镖,气象威武,虽在当时不算奇事,却也引得沿路商家行人注目。出得北门,径奔头站。中途打尖,到得日暮,便行抵和风驿。
这和风驿也是运粮河的一个大镇甸。镖趟进街,店家齐来兜揽生意。趟子手和镖头打了招呼,引领镖驮,径投一家大店。黑鹰程岳近前下马,见这店店门高大,上悬金字黑匾,是“福星客栈”。门口站着的三四个店伙,忙上前迎接镖行众人,将两杆镖旗接了过去,仍将金钱镖旗插在左首,铁牌镖旗插在右首。那二十名缉私营兵,分立店门两旁。趟子手先进店内,在院中巡视一周。那接客的店伙对趟子手说道:“你们诸位最好占西偏院,那里严密些,房间也整齐。若是达官们嫌偏院房间少,也可以在前边多开两间。”趟子手张勇和金彪久走江湖,选择店房都不用镖头操心。张勇遂对店伙说:“房屋好歹,我们倒不在意,只是客人们身上,你们要多加小心。”店伙应了一声,立刻领路。趟子手到偏院看了看,是三合房,院子稍小,盘不开五十匹骡驮。看罢出来,招呼镖银进店,张勇、金彪忙与胡老镖头商量:“落店还早,莫如把镖银卸下,歇到四更装驮,五更起镖,决不误事。”胡孟刚说:“就是这样。”立刻由镖师监护,把四百鞘银卸下来,码在偏院院内。骡驮和镖师们的马匹,全牵出去,刷溜饮喂。胡孟刚陪着押镖的舒盐商先进了店房,歇息片刻,这时已到掌灯时候。
饭后,胡孟刚点派伙计,分两班护镖,四位镖师也分上下夜。自己和程岳相商,让程岳照管前半夜,到子时,由自己接班守镖,以免彼此过分劳累。程岳知道胡孟刚处处客气,且又性情很滞,辞让不开,只好照办。
胡镖头等人住的是一明两暗的房间,北间是押镖的舒盐商和缉私营哨官,胡镖头等全住在南间。此时这几人在堂屋刚喝完茶,有的就走进里间,要先歇歇养神。突听得外面有人吵嚷,胡孟刚一惊,放下茶杯,急往外察看。黑鹰程岳刚进到里间,也忙转身,闯出堂屋。这时候,院中点着七八只灯笼,照得很亮。只见偏院门口,有一个店伙,张着两只手,拦住两个人,口里不住说:“爷台,这里住的全是保镖的达官,没有别的客人,怎么你老还往里边走,这不是砸我们的饭锅么?”
程岳从灯光影里,看出这两人是一壮一少,左边那人约有四十多岁年纪,瘦削身材,面色白中带青,细眉朗目,身穿蓝绸长衫,青缎快靴,左手提着一顶草帽。右首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黑黝黝一张面孔,浓眉大眼,扇子面的体格,一派骠悍之气溢于眉宇,也穿着一件青绸长衫,青缎快靴。这个年轻人正向那店伙怒目横眉地喝道:“少说废话,这里住了保镖的,就不许找人了么?这要是住了保皇帑的,就该把客人都赶出去不成?太爷是找定了。”
这时二十名镖局伙计、十名缉私营兵,正护着镖银。那店伙见镖头已经走出店房,遂不再拦,闪过一边了。那缉私营巡丁听不惯这样说话,早过来两个巡丁,厉声叱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么横眉立眼的?”
那少年客人把腰一挺,刚要答话,那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笑吟吟地把左手草帽一抬,右手也随着往帽沿里一搭,说道:“总爷不要生气,我这兄弟不会说话。我们是找人心急,才闯到这里。实在不知道是诸位,请多担待吧!”
巡丁瞪着眼还要发话,胡镖头已经急步走来。程岳已随在身后。胡镖头张眼一打量来人,遂向那中年客人点头说道:“朋友,你打算找谁?说不定你找的这人,也许隐藏在这里。在下虽是保镖的,也不敢不说理。我看朋友你定是道上同源(江湖黑话,谓同道)。请你先道个万字,我好尽其朋友之道。”
那少年客人听了这话,身躯微微一动,左脚往后缩了半步。那中年客人却依然含笑说道:“老哥你别见怪,我们是办南货的买卖人。有位同事的带了不少的钱,先走下来。我们原来定规好了,在和风驿见面。我一路寻到此地,连找两家栈房,全没有寻着。方才找到这里,伙计们嫌麻烦,不教我挨屋子找人,所以才跟他吵嘴。你老哥说道上不道上的,我们不懂。既是这里真的没有别的客人,我们再往别处找去吧,这倒打搅了。”这人说着话一拱手,把那少年一拉,转身便走。
胡老镖头呵呵笑道:“二位忙什么?好容易来了,何不喝杯茶,索性看明白了再走?”那两人头也不回,徜徉而去。胡镖头哼了一声,眼光直送出去。那店伙在旁说道:“告诉他是镖局子的人,他偏不信,硬往里闯,一拦他还要打人。敢情是贱骨肉,一见你老,他又酥了。”胡镖头说道:“你忙你的去吧,这种人不值得跟他怄气。”黑鹰程岳悄悄向胡孟刚说道:“老叔,这两人来路好象不对,我们不要教他走开了,缀着他俩,看看是哪条线上的。”胡孟刚摇头说道:“不用费事了。我看他们决不是近处的老合(江湖术语,谓绿林同道)。他若是在附近线上吃横梁子的(谓霸据一方,拦路劫财的强盗),决不肯先跟咱们朝相见面(谓彼此见面)。踩盘子的小贼,三十里、五十里都许趟下来。我已经把话都递过去了,就是我们所料不差,他们也得琢磨琢磨。但愿他们是好人,反正前途加倍留神就是了。”程岳因为胡孟刚是老江湖了,便不再多言。镖师戴永清不禁眉头紧皱,他在镖行闯荡十多年了,今晚眼见有人来踩探,便知这镖银前途不易看稳。九股烟乔茂却不住地咧着嘴说道:“糟糕,新娘子教人家给相了去了,明天管保出门见喜!”宋海鹏瞪他一眼说道:“少说闲话,你还是冒你的烟去吧!”
两人这里捣鬼,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过来打听胡孟刚。金枪沈明谊眼望着胡孟刚、戴永清,满脸笑容地答道:“没什么事,也不是我们说大话,就算有吃横梁子的,他们见是我们两家的镖,料他也不敢擅摸。镖头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暗中用胳膊一碰胡孟刚。胡孟刚笑道:“沈师傅,别尽自往咱们脸上贴金了。我们该着歇息的,趁早歇了吧,明早好赶路。”
哨官张德功以及押镖盐商,看镖师们全都说笑如常,便也不在意了。胡老镖头坦然进房,和衣躺在床上就睡。各镖师护镖的护镖,睡觉的睡觉,且喜一宵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