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谊、戴永清、铁掌黑鹰程岳,自然也陆续出发。因为俞剑平、胡孟刚、楚占熊、赵化龙、朱大椿等数位镖头公请的朋友,还有多半没有回信,所以俞、胡二人暂在盐城候信,以便听取各方的情形。候了三四天,果然陆续又收到了许多专差送来的回信,并有四五位镖行同业和几个江湖道中的朋友,应召赶来赴助。
这一来,各路武林同道都哄传动了。就有那未成名的少年武士,想要借此寻镖,创立一番名望,将来好在江湖上立足。也有那成名的豪杰,顾念俞、胡诸人的友情和江湖上的义气,口头上说事忙,不能赶到相助,却暗中私访下去。这无非是寻出镖来,好耸动江湖;寻不出镖银,也与自己声名无碍。
这其间,还有几家镖店,特派镖师前来帮忙。内中就有:太仓的万福镖店,镇江的永顺镖店。这几家也是最近曾经保镖被劫,始终没有原回案来;虽然赔偿了事,却恨气不出。一闻俞剑平普请江南豪杰,访问匪踪,不由动了同仇敌忾之心,故此派人到场。一者助人就是自助,二者俞剑平如果访出匪踪,自己已失的镖银,也许同出一手,便可设法协力寻找回来。
数日以来,武林朋友越到越多,却都是闻信来助拳的,并非得耗来送信的。这永利镖局渐渐住不开,便在客栈另开了房间。俞、胡二人一面设宴酬谢,一面将劫镖人的情形说出,请他们陆续分道出发。到第五天头上,差不多近处各方面,都有回信和来人。俞剑平、胡孟刚心想:这一来总可以探出一些线索来了。
不料派出去的人没有送来消息,可是海州忽然派了人来。缘因讨限寻镖,原定一个月,如今一晃,已经二十天了,仍如水中捞月,杳无音耗。盐纲公所在半月头上,见出去的人一去无踪,便已有些不耐烦,连催州衙签牌督促。州衙也因查镖久无回报,便派官人发一角文书,急如星火似的,赶到盐城。赵化龙也担架不住,秘发一信,暗暗通知俞、胡二人。俞剑平、胡孟刚一面打点差人,一面应付官事。无奈日限已迫,百口莫解。盐纲公所更不能再事通融,立逼保人务于一个月限满之时,将二十万赔款,如数缴齐。这几个官人便是奉命前来催促他们几个人,作速折回海州,不得借口寻镖,在外支吾。
俞剑平怫然不悦,却又无法;与胡孟刚商量着,唯恐赵化龙一人在海州为难受挤,两人决计先翻回海州。同时俞剑平打定主意,先筹划一笔款项,押给盐纲公所,好教他们安心放宽一步。胡孟刚也要赶紧预备折变家产。于是俞、胡即日由盐城动身,留下周季龙、左梦云,随着朱大椿,在盐城候信。
到了海州,俞、胡先和赵化龙见面,几个人密议一回。赵化龙具说:“官私两面连日催问,愈逼愈紧。我们一点音耗没有得着,如今再说展限的话,真有些难于措辞。”三个人搔首筹议,只好再烦海州绅士马敬轩,代求宽限。果然由马敬轩那里,问知杳无下落,便已面露难色。俞剑平对胡孟刚说:“我们现在,是没有钱不好说话了。”
当下几个人赶紧筹措款项。且喜这几位镖头都有一些资产,在地面上又呼应得动,只几天工夫,便凑出两万现银来。存在一家银号,开了庄票,然后烦马敬轩和几位绅董,出面托情展限。这些绅士们见有了钱,倒肯代为进言;无奈盐纲公所那面,口风很紧,定要先交五万。马敬轩便说:“镖行现在能够变产赔镖,已经很难得的了。若太挤兑紧了,他们一伙武夫穷途末路,倒许弄出别的差错来。”
这时节,多亏海州衙门派去相随寻镖的捕役,受俞、胡暗嘱,对州官报告了镖局方面大举托人寻镖,和他们拼命筹款的实况,其中并无规避的情形,因此州衙方面倒很体谅。又经几番斡旋,盐纲公所方才答应。即将这二万两庄票,作为抵押,允许他们展限半个月。并且说,如果逾限仍找不出镖来,就须于一个月内再交三万。在公事上,把这宽限的话抛开不提,只说容限变产赔偿。
俞、胡二人将这展期的事办妥,已经耽搁了三四天,一个月的限期只余下六七天了,连这续讨的限,不过还有二十来天,这不能不加紧办了。这一次打定主意,要到失镖地点附近的庄村,加细搜访。俞剑平、胡孟刚遂辞别了赵化龙,留下了期会的地址;带领镖行伙计,二次出发,展转查访。
这一日又访到湖垛地方,忽与铁掌黑鹰程岳、东台武师欧联奎一拨人相遇。他们一面访着,一面都须留下落脚地名,以便遇事好传信。这两拨人会到一起,互问起查访的结果,仍然是杳如黄鹤。黑鹰程岳在湖垛迤北,遇见几个举动异样的外乡人,也曾下意跟踪探查过,后来竟不见这几个人了;虽看出那几人决非农民,可也难以断定必与失镖有关。
俞剑平命程岳随着欧联奎再访下去,随后分途。俞、胡二人转到淮安一带,果然打听得淮安以北,西坝一带,出了个名叫雄娘子凌云燕的巨贼。他手下率领着若干飞贼,也不知他的确数,专劫过往绅商,来去飘忽,出没无常。官人几番缉捕他不得,就是他潜身之所,也无法访实。
原来凌云燕并没有老巢,说他是路劫,果然不错;就说他是夜行飞贼,却也不假。俞剑平不觉动疑,正要下意探访,恰巧马氏三杰的马赞源、马赞潮弟兄二人,由戴永清相伴,也查勘到此;在淮安府镖局,已经留下了话。俞剑平、胡孟刚忙跟踪追下去,在西坝地方一家客店内,与二马相遇。两拨人会在一处,便开始扫听。恰巧附近地方有一家大户,忽传失窃。家藏的碧玉蟾、乌金鼎和赵子昂的墨迹,跟几件貂裘珍物,藏在秘室,忽然不见。在室中墙上,竟留有飞燕的暗记,此事已哄动一时。俞剑平、胡孟刚一听见这个消息,不禁爽然若失;料想这劫镖的大盗,一定不是凌云燕了。他断不能在劫取二十万盐镖之后,更做他案。这件窃案一传,就无须再访,已足证明是不相干的了。
俞剑平、胡孟刚、戴永清和二马返回淮安,住在店内,计议着要往南访下去,却又打不定主意。二马便要依着闵成梁的主意,直赴铜山,转往鲁南,再到曹州府,访问那打穴世家佟庆麟,究问用铁烟袋杆打穴的,可有这样一个年约六旬豹头虎目的人没有?俞、胡二人因日限不足,不便舍近求远,打算转到滨海之区去。这北上访镖的事,就拜托二马办理。几个人商计着,便要饭后分途。正在这时,忽听店房外,一个店伙计叫道:“九号姓胡的胡老达官在屋么?外面有人找。”
胡孟刚愕然道:“是谁找我?”刚站起身来,听院中有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又闷又哑又涩地叫道:“是振通镖局的胡老镖头么?”语音很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胡孟刚迎出去,俞剑平也站起来道:“大概是咱们派出去查镖的人。”才待举步跟出去,只听胡孟刚叫道:“哎呀,原来是你!”门帘一掀,胡孟刚侧身退步,那人已然跟了进来。
俞剑平抬头看时,竟认不得此人。但见此人高仅四尺余,尖头瘦腮,相貌猥琐,形容憔悴,死灰色的面皮,两只醉眼暗淡无光,唇上唇下生着短短的胡渣。那神情颓丧,就象大病了半个多月,又挨了几天饿似的。脸上额上还有几块创伤,浑身上下,更是污秽不堪。两只青缎靴已变成黄色,上面满渍着尘垢。背后拖着一条小辫,也好象多日不曾梳洗。却穿着崭新一件新大衫,反衬得全身更为不洁。
马氏兄弟也不认得此人,都注意看他。镖师戴永清立即认出此人,就是那失踪已将一个月的振通镖局镖师九股烟乔茂。
乔茂自在范公堤遇盗失镖,当场便已不见。此时忽在这淮安地方冒出来。又见他衣冠不整,形容憔悴。想必是当时一见事败,撤身遁走。这时候想必是混不上饭碗,不知怎么得信,又找来了,却难为他怎么摸来的。
胡孟刚眼望着乔茂这种神气,唉了一声道:“乔师傅,你这一个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戴永清和几个镖行伙计,互相顾盼着,未容乔茂张嘴,就先嘲笑道:“咳,乔师傅,一个月没见,穿上新大褂了。你老人家上哪里露脸去了?教我们这实心眼的胡老镖头急死急活,还当是你老人家当场拒盗,负伤殉难了呢,可又找不到你老的尸首,想好好发送你,也办不到。想不到一个月不见面,你老倒发了福了。只有我们这伙呆鸟,当场挂彩还不算;如今照旧陪着老镖头,象海底捞月似的,查访镖银,你说我们浑不浑?”
这些人素与乔茂不睦,还没容他坐下,便七言八语攻讪上来。戴永清还好些,那些镖行伙计更赶尽杀绝,丝毫不留余地的挖苦乔茂。胡孟刚也是怏怏不乐。再看乔茂,木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一言不发;面色由枯黄而红,由红而白,嘴唇上下的颤动,眼珠一转,黄豆大的眼泪从眼角直流下来;双手也抖了抖,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孟刚看着不忍,忙说道:“诸位少说几句吧。老乔,你从哪里来?你可坐下呀!”
九股烟乔茂依然呆呆地立住不动,忽然伸出那污秽不堪的手来,恨恨地把眼角抹了一抹;一把抓住胡孟刚,说道:“老镖头,你听听!……我知道他们素来拿我不当人,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给我这一套!……老镖头,咱们哥们可是没什么说的,我九死一生,老远地奔来,一路苦找,我就为听他们挖苦来的么?你们就准知道我是溜了么?”一面说,一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气十分难看。说着说着,乔茂突然“嘎”的一声,把长衫扯开,露出前胸来。两手扯着衣襟,对众人转了一个半圈,一面跳,一面嚷道:“你们瞧,你们瞧!你们受伤,我姓乔的也没有含糊呀!你们找镖,我姓乔的也没有闲着呀!”又转脸对胡孟刚说:“老镖头,我姓乔的小子,吃振通镖局的饭……我姓乔的小子,没白吃饭!我……”说到这里,声音梗塞,竟张口结舌地重坐在椅子上,如瘫了一般。
众人看乔茂象疯魔似的,把一件新大衫扯破,露出那肮脏的前身来。在左肋上留着很深重的一道伤痕,胸口上也划着几道似乎是刀划的血斑。镖行伙计们互使眼色道:“这小子不知往哪里钻躲,划了这些棘刺!”说着,还在那里讥笑。
俞剑平、戴永清已经听出乔茂话中有话,尤其是看出神色间,恚忿过于羞惭。俞剑平忙说:“这位想必就是乔茂乔师傅了,我们胡二弟自你遇险失踪,天天都悬念你,恐你遭遇不测。如今你回来了,胡二弟自然放宽了心。乔师傅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讲。”
戴永清一阵机灵,也忙端过一碗茶来,道:“我说乔师傅,一路辛苦!好容易咱们又聚在一块,咱们还得想法子给胡老镖头分忧。咱们相处日久,都是玩笑惯了的,你千万别着恼,别计较。”
铁牌手胡孟刚也拦阻众伙计道:“你们先别胡闹,让老乔歇歇。我说老乔,你这些日子流转到哪里去了?莫非教匪人裹去了?却是你又如何得以脱身,追寻到这里来了?”
乔茂歇过一口气来,渐渐神色略定,叹了一口气道:“我么?这一个来月,简直是死里逃生,好容易才挣出一条命来。没有别的,我素来无能,还得胡老镖头赏碗饭吃。诸位寻访镖银,可有下落么?”胡孟刚闻言嗒然沮丧,伙计们又要嘲笑他。
戴永清摇手止住,急向胡孟刚一使眼色,对乔茂说:“说到访镖,这一个月,我们奔波道路,着急受累,镖银下落固然没探出;就连劫镖的插翅豹子的实底,也没摸着。乔师傅远道赶来,想必访着一些音耗。倘得明路,何不说出来,也省得老镖头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