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群贼走后,沈明谊方才一扯楚占熊和那镖行伙计,悄悄跳下房来,找一隐僻之地。沈明谊说道:“楚仁兄,并不是我怕事,此时彼众我寡,败了不用说,胜了也找不回镖银。依小弟之见,他们能搜寻我们,我们不会搜查他们去么?”楚占熊恍然道:“沈大哥真是老成卓见,我们何不跟踪探访下去?”沈明谊摇头道:“如今已近五更,赶到那里,已经快天亮了,莫如今晚我们走一遭。”楚占熊说道:“好。”沈明谊又道:“不过我们去探山,还是为寻镖。如果镖银并非他们所劫,我想还是不露面为妙。”楚占熊称是。
当下三个人不回三官庙,施展飞行术,径奔柴家集。到了邀定的客栈,适已天亮。三个人换上长衣服,进店投止。吃过早饭,睡觉养神。
转瞬傍晚,沈明谊、楚占熊暗带夜行衣靠、随身兵刃,出离店房,不一时赶到老龙口附近。两个人先找一隐僻处,脱下长衫,换好夜行衣;各打一包裹,盘上高树,系在树叶密集处,然后飘身下来。楚占熊背插双刀,沈明谊因为夜行不便使枪,改用练子鞭,系在腰间;收拾利落,时已二更。时候还早,两个人取出水壶、干粮,略用了些。直耗到三更时分,楚占熊仰头看天,星光闪耀,道:“行了。”两人抖擞精神,一前一后,直扑贼巢。
赤面虎的巢穴,在老龙河口北边一带荒岗,有沙滩环抱,乱竹丛莽,道路曲折。前面有一座水仙古刹,势已半颓,便是他们的第二道卡子。后边一座大坟园,古柏参天、杂草铺地,夹杂着断垣残碣,内有数排阳宅和看坟人住的房舍。前前后后也有数十间,不知是哪朝哪代贵官大族的祖茔,如今荒废不堪,变成了盗窟。
楚占熊、沈明谊从东侧乱草后面绕过去,已来到昨日拜山和小陈平对谈之所,那座水仙庙旁。两人急急伏身贴地,听了一听,又看了一看,见近处并无人影,慢慢地蛇行鹿伏,溜了过去。
时在夜半,破庙山门之后,仍有几个匪徒,手持利刀长矛,在那里把守。楚占熊、沈明谊不愿打草惊蛇,悄悄绕过。时值夜暗星黑,那几个把守的匪人,并不恪遵纪律,散伏暗隅;反聚在一块,走来走去,正各夸说自家的风月故事,非姘即嫖,谈得很热闹。沈明谊、楚占熊偷听了一会,觉得全不相干,便撤身回来,绕到庙后。两人相度形势,正要设法进庙,忽闻庙内破阁上,有人喝问道:“干什么的,站住!”跟着庙门前也有人吆喝道:“捉住他,捉住他!”
楚、沈二人立刻听见刀矛顿地之声。楚占熊、沈明谊各吃一惊。楚、沈二人仰面一看,破阁隔在墙内,并不能望见。两人急伏身贴墙,亮出兵刃;心中纳闷:“自己小心而又小心,怎么竟被他们窥见?况又隔着墙,我既看不见他,他怎会看见我?”过了一会,不见群贼出来搜寻,却听见庙内有人笑语道:“我可下班了。”沈、楚二人这才明白,他们原是使的一种照例的诈语,并不曾看见自己的形迹。
两个人放了心,抹过墙角,抄到庙后。轻轻一跃,楚占熊已窜上墙头,左臂一挎,微露半面,往内偷窥。沈明谊持练子鞭,在旁巡风。破庙中,只三间房有灯光;正是守夜的贼人,在那里聚赌破睡。楚、沈二人翻过墙头,窜上房脊,溜到后窗,舐窗纸再窥。三间老屋,东间有几个人穿着衣服睡觉;西间有四个人,围着方桌赌钱;旁边还有一个人手拿着木棒,挎着腰刀,站在地上看热闹。做贼的没有什么正经,有的口中哼着小调,有的摔牌骂骰。楚、沈二人听了一会,屋中赌兴正豪,并没有人谈起昨日之事。
又过了一会,听见前殿似有人声。少时门响,众赌徒一齐回头,进来的是两个人,各拿着灯笼,提着兵刃,那光景好象是巡夜刚回来的。赌钱的就有两个人站起来,叫道:“许老台、黑胖刘,快来,我真受不住了,我都睁不开眼了,你们谁接我这一把!”那个叫黑胖刘的说:“咳咳,你们也太美了,二舵主早已吩咐过,教你们晚上多辛苦一点,这两天很紧,你们反倒耍起钱了。回头二姨娘查到这里,又该给你们眼色看了。”一个赌钱的贼人说道:“滚他娘的蛋吧!谁不知道那个兔蛋,专会溜二舵主!他就查着我,又能把我怎么样?有一天,我总把他的蛋黄子给踢出来。”许老台说道:“瞎四你就吹吧,二姨娘今晚准来,我看你怎么踢他!”又一人打着呵欠说道:“说真的,咱们也该出去巡巡了,咱们头儿这水买卖做得很脆,咱们真得小心。万一让人家踩访到了,准有一场恶斗。倒是夜晚破点辛苦,多惊醒一点才好。”那个拿木棒的就说:“咱们说走就走。谁跟我到老窑走一趟?”说着接过灯笼来,将东间睡觉的人,叫醒了两个,一同出去了。
楚占熊一扯沈明谊,两人急忙窜出庙外,伏在路隅丛草中,眼看这巡夜三贼,各持兵刃,打着灯笼,往北巡去。楚、沈二人立刻缀在后边,相隔十来丈,不即不离地盯着。这三贼围着坟园旷野,绕了一圈,通过几道卡子,便折回老窑,从坟园正门进去。楚占熊、沈明谊蹑足徐缀,远远听见,这巡夜三贼,每到一道卡子,便与值夜守岗的贼,通几句暗号。暗号虽然听不真切,可是匪人守岗的地点,全被二人窥见。这一来便易于择路前进了。越走近老窑,二人越加小心。趁着月暗无光,林木掩映,楚占熊、沈明谊径绕向北面,从坟山后背探进去,先窜上高树,向坟园内窥探。
赤面虎部下共有二百来人,倒有一半分派出去,布卡巡风。在老窑内的不到一百人,有的住在阳宅内,有的住着草棚。围绕坟园筑着高墙,也有颓倒的,赤面虎在此潜伏已久,都把它用砖石砌好。又在四角筑下瞭望台,地下通着一里许的隧道,以便遇险脱逃。冲要地点,也安下翻板陷坑。但因僻处海隅,做案又不在近处,官府还不曾剿办过他们。
楚、沈二人拜山失和,小陈平半路邀劫未成,昨夜追击,又已扑空。赤面虎、小陈平本已生了戒心,曾三令五申,教放哨把风的党羽,多加小心;无奈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做贼的几个有深谋远虑的?群贼的巢穴,从来没被官兵搜剿,尽管小陈平加紧巡查,群贼还是大大意意,满不在乎。那坟山角楼管瞭望的人一共十六个,分在四处,倒有七个睡着了。又加上楚占熊、沈明谊举动轻捷,进止小心,竟被他两人乘虚而入,从坟山后面,混入匪窑。
楚、沈二人看坟山前面那片阳宅,有五间房,格局高大,猜想形势,必是贼酋住处。楚、沈潜察明白,暗中定好了进退之路;这才纵下树来,先藏在累累的古墓后,再折向东首,曲折闪避,扑到阳宅侧面。楚占熊轻轻窜上房顶,向四面一望,然后打一暗号。沈明谊便直奔后窗根,隐在墙角窗畔的东侧,手沾唾液,点破窗纸,往内窥看。屋内陈设竟不象匪窑,一张八仙桌上放着杯盘,椅背上搭着衣服腰带;只在墙上挂着一把腰刀,茶几上放着一对鞭。一盏灯半明不亮,对面一床,床帐低垂,脚踏上放着男女两双鞋,好似帐内睡着一对夫妇。对后窗挂着穿衣镜,镜旁便是格扇。
沈明谊转身向西挪了挪,意欲窥看堂屋和西间,忽觉脚下一软,急撤身旁闪。料想下面或是翻板,便不敢过去。两人一步一试,溜到邻屋。这边屋中摆着两铺大床,睡着二三十个人。地上有两个人,持刀靠桌坐着,脸现倦容,沉默无言;看那神情,不过是值夜的喽罗。沈明谊暗想,这里反倒比头道卡子松懈。沈明谊抽身转到邻间矮屋后面,这里没有后窗。沈明谊正待设法窥察,忽听“嘶”的一声。沈明谊急忙闪身,扭头上看,楚占熊在房顶向东一指。沈明谊顺手看去:倏见一条黑影,箭似地从坟山斜驰过来,身法轻快,踏地无声。楚、沈相顾愕然,忙退回原路,再找黑影,只一晃,便不见了。
楚占熊、沈明谊到各处搜寻,已无踪迹。二人迟疑了一阵,重到坟园前面,揣测着形势,打算深入一步,纵上房顶,从后山坡潜渡过去。刚走过半圈,忽见西边屋内灯光全灭,隐隐闻得铃声。瞭望楼上,突听一声怪号,转瞬复又寂然。前面西房中,首先窜出两人来,向四面一寻,大声发话道:“喂,道上的朋友,请下来吧!”楚、沈急待伏身,已经来不及。瞭望楼上,突有一角发出“喤喤”的声音,原来警铃已动,顿时全窑各处各屋的灯光全灭,人声转寂,院落愈显昏黑。
楚占熊急问沈明谊道:“我们还是闯出去,还是下去跟他们答话?”沈明谊说道:“闯闯看。”两个人急亮兵刃,楚占熊摆双刀当先,沈明谊抡链子鞭断后;目注院中动静和各屋门户,刚要从房顶窜下墙头。各屋中依然不见人出。在那坟旁丛草中和墙角暗隅中,反倒利利落落纵出二三十个人,立刻散开,把住路口。楚占熊、沈明谊已陷入贼人包围中。
楚占熊按照预定路线,舞双刀直闯过去,沈明谊在后边紧随。二人从西面斜绕北面,不走平地,在房上纵跃如飞。那西房中先出来的二贼,一个持刀,一个持双戟,挺身窜上房头,从迎面邀截过来。楚占熊刀交左手,探囊取出飞蝗石子,叫道:“着!”刷地打过去,来人闪身让过,略为顿了一顿。楚占熊、沈明谊已一抹地横折转身,从房顶跃下平地,从平地窜上矮屋。二人正要越矮屋,抢向长墙,不意墙外早有人把守。
赤面虎范金魁率领二十多个部下,从地道绕出坟山之后,将全窑护住。小陈平秦文秀率着三舵主莫海、四舵主金继亮、五舵主彭森林,督领十几个武功较好的头目,从东房后面闪出来,四面窜上墙头。院中另有几个喽罗,举孔明灯,向各处照射。灯光照处,小陈平秦文秀已看见沈、楚二人,立刻厉声大喝道:“大胆的镖行,本寨饶你逃生,不肯穷追,你反来这里找死!我们早防备下了,你们还想走么!快滚下来,露两手!”且说且向楚、沈二人合围过来,却用刀尖一指院落道:“好汉子,这里来。”
楚占熊一声狂笑,对沈明谊说道:“我们领教领教再走。”一摆双刀,“嗖”的窜下平地,厉声叱道:“小陈平,久仰你的大名。半路邀劫,自然是你的高招,对不起,被我们闯过去了。半夜围庙,也被我们见机躲开。朋友,你的智囊不过如此,我们领略过了。江湖上的汉子,讲究光明磊落,许你们打劫,就不容我们窥探么?姓秦的,你也不够朋友,快请赤面虎范舵主来答话。久仰他是个外场朋友,我们倒要会会。姓秦的,你来看,我们弟兄来了半天了,我们并没有给你纵火。究竟谁是朋友,江湖上自有公论。去吧,朋友,哪位是范舵主?”
小陈平听了这番话,大怒变色,将刀一挥,要知会众寇,上前围攻。那房顶上站着的沈明谊,却又冷然大叫道:“秦舵主请了,我弟兄路过宝山,全为寻镖,并非寻隙。秦舵主要想看看我弟兄的技业,乃是赏脸。我弟兄身入虎穴,全凭一刀一枪,捉对儿厮杀。秦舵主若派哪位好朋友来指教,尽管让出场子来,我弟兄挨个奉陪。你若想纠众群殴,也只管说明。”
小陈平当众不好接这群殴的话,暗想:“车轮战也累杀你!”遂喝道:“姓沈的朋友,不要害怕群殴。喂,哪位贤弟先出去领教?”四舵主金继亮挺钩镰枪,先窜过来,楚占熊早已立好门户。金继亮枪尖一点,直取咽喉。楚占熊侧身一闪,让过枪锋,左手刀向外一磕,右手刀势如攒花,直向敌手扎去。双刀、单枪立刻杀在一处。四面喽罗高举火把,各持兵刃,远远看住。三舵主莫海手抱丧门剑,带两个头目,分站在墙头,盯住沈明谊。
小陈平秦文秀吩咐部下,作速持火把,到处搜查余党。沈明谊提着链子鞭,凝神观风。只见楚占熊刀光纵横,四舵主金继亮挺着钩镰枪,屡次冲击,满想得手,竟被拒开。楚占熊刀锋急速,封闭紧严,只杀了十几个照面,金继亮险被削去手指。一招势败,手法慌乱;楚占熊双刀一展,倏又扑来。金继亮应接不暇,枪法大乱,直逼得倒退。
秦文秀吃了一惊,才待挥刀上前,五舵主彭森林抡铁棍,一声怪喝,“嗖”的一个箭步,窜到楚镖头身后,搂头盖顶,“刷”的一棍砸来。楚占熊右手刀一递,堪堪刺着金继亮的后心;忽闻后面风声,更不回头,托地一窜,跳开一丈多远。彭森林力大棍猛,身子往前一扑,“当”的一声,把甬路的残砖打碎好几块;又怪吼一声,抹转身寻找敌人。
楚占熊早一抹地倒追过来,双刀直剪,已绕到彭森林背后。彭森林一转身,恰好遇着,就势横棍一扫。楚占熊急收招撤刀,左手刀却被棍梢扫着一点,一声响,将刀荡开。楚占熊暗道:“好大膂力!”抽转刀锋,左手刀虚向外一递。彭森林亮棍喝道:“着!”
楚占熊早已撤回招来,右手刀斜扎敌肋,左手刀甩砍下盘。彭森林收棍不迭,急拧身窜开,单臂抡棍,忽地横扫过来。棍还未到,楚占熊早已扑近身前,右手刀一晃,抬腿踢向小腹。彭森林急扭身,这一腿横踢着左胯,不禁“哎哟”了一声,晃了晃,幸未跌倒。楚占熊真真假假,错刀一掠,疾如飘风,竟扫中敌人左肩,鲜血立溅。彭森林皮糙肉厚,一叠声怪叫道:“好东西,真敢扎我!”负痛抡棍,仍趋前死战。
灯影里,小陈平早已瞥见,急挥刀上前接应。沈明谊大叫:“秦舵主休得恃众,我来奉陪!”从房头上“刷”地窜下来,挥链子鞭,横身阻在小陈平的面前。沈明谊这一下场,那站在墙头、监视动静的三舵主莫海,也忙一挥丧门剑,“嗖”地窜到平地,从斜刺里邀截沈明谊;一条鞭、一把剑立刻战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