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剑平、胡孟刚不能久待,只在阜宁耽搁了一天,便向范公堤出发。缘因俞、胡晓得响马做案,总是迎头打劫。既在范公堤中段失镖,匪人潜伏之地,大抵必在出事地点以南,或在东西两边。故此阜宁附近,用不着细访。况且既有白彦伦代探,更无须在此坐候。
俞、胡二人策马疾行,当日晌午,已行抵范公堤出事地段。西一面湖光帆影,东一面麦畦竹塘,夹着这范公堤细柳,景物依然清秀,风光依然明媚。胡孟刚睹物感怀,指给俞剑平道:“你看,事隔多日,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一伙强徒由打和风驿,就派下踩盘子的,直跟到这里,方才动手,扯得线真算长极了。他们的垛子窑,依我猜想,未必就在南面,恐怕在大纵湖附近居多。大哥你看,这路边的几块石头,还是他们搬来的呢!”
两个人说着话,一齐翻身下马,在这失镖的所在,前前后后查勘了一遍,又登上高处,向四面瞭望了一回。陂塘起伏,竹柳掩映,果然地势险隘。俞、胡二人都懂得绿林道的手法,当下按照地势的曲折,揣度着强人安桩布卡的情形,在那竹塘后面一带,荒岗附近,仔细搜查。可惜隔日太久,再寻断箭残兵,已不留一点遗迹。只在岗后一座荒庙中,寻见了一些马蹄印,但也难以断定必是贼踪。俞剑平、胡孟刚两人暂在附近白马渡打店,对带来的镖行伙计,吩咐了言语,教他们分为五拨到各处查询。最要紧的是茶寮酒肆、妓馆逆旅,以及荒村孤庙,都可留神扫听。俞、胡心想:劫镖之贼,人多势众,又将五十个镖驮子连脚夫一齐裹走,其声势浩大,必然惹人注目。就算他夜间劫镖而去,沿路居民也必然听出动静来。俞剑平、胡孟刚因这白马渡并无熟人可找,略歇了歇,便相偕出去亲访。料到贼人劫镖,必不能公然昼行,也必不走通行大路;两人便择那隐僻小道,找那沿路人家,绕着弯子探听。
却是奇怪:这伙强盗人数如此之多,竟打听不出一点动静来。直到下晚,那派往上岗、湖垛两个地方踩访的伙计方才先后回店,打听得附近没有大股土匪。内中有一人道:“在湖垛遇见一个看坟的,据他说十几天前,半夜时候,仿佛听见成群的人马践踏声,从他们坟园后面绕过去;直过了好一会,才听不见动静,估量着人数很不少。”胡孟刚闻得此言,怦然动念。又有一个伙计报告说:“据上岗路旁药王庙的老和尚说:‘七八天头里,有一伙骑马的过路客,足有好几十人从他们庙前抄过。’问他时间?说是天刚破晓。”这些话多半是些模糊之谈,不是日期不符,就是路线不对。俞剑平对胡孟刚说:“找镖本非易事,我们且往湖垛亲踩一趟。”仍吩咐伙计往范公堤东面再去打探。俞、胡二人扑奔湖垛,找到那个看坟人,细加盘问。据他说:“那人马喧腾声音,仿佛是由东南往西北走,日期记不很准,大概也有十一二天了吧。”更找到附近人家,打听他们:可曾在某夜某时,听见过、看见过大帮步骑的旅客,从此路过么?沿路连问了几处,十九都说不曾理会。仅只一个闲汉,说是:“有一天晚上,正在赌钱,出来小解,听见东南角上,突突踏踏,过了一拨人马,好象人数不少。大概在三更以后吧?夜静了,那动静很不小,后来仿佛往西去了。”
俞、胡两人商量着,既有两个人所说略同,似乎有点影子,便依了这个大概的方向,往大纵湖一带踩访下去。却是一路上越问越觉不对。直费了多半天的水磨工夫,才访明全与镖银无关。这伙夜行人,不过是二三十个接官差的兵丁;日期更不符,乃是近七八天的事。这一来,倒把线索问断了!
胡孟刚又烦恼起来,俞剑平却聚精会神地打主意,找熟人。在白马渡附近,用尽方法,搜查了六整天,实在茫无头绪。俞剑平方对胡孟刚说:“莫如我们径奔盐城。”盐城地当范公堤中段,距失镖之处既不甚远,又是冲要地点。并且城内还有一家镖店,乃是江宁永顺镖店的联号,字号是永利镖局。镖头黄元礼,又是俞剑平的故人子弟。他遂与胡孟刚离了白马渡,径投盐城。进城落店,店内盘查得很严。
俞、胡在店稍歇,便找到永利镖局。镖头黄元礼恰不在柜上;黄元礼的师叔单臂朱大椿新从南方回来,正在镖局。朱大椿从前和俞剑平交谊很深。当年他保镖到九江,被一群水寇围住,眼看失事,多亏俞剑平将十二金钱镖打出五只,才吓走群盗,以此很感激俞剑平。此时一见俞、胡的名帖,连忙迎接出来,殷勤款待。问起黄元礼,朱大椿道:“我这师侄被人邀往镇江,已去了六天。缘因近来路上不大平稳,有一乡绅送家眷到镇江,特邀黄元礼护送,故不在此地。俞大哥打听他,可有什么事用他么?他不在这里,还有我哩!大哥有话只管吩咐,咱们患难弟兄,管保比他们年轻人办事牢靠。”又见俞、胡二人空身而来,问明已住在南关客店。朱大椿大嚷起来道:“老大哥,你这可是骂我!怎么不一直到镖局来住,反倒打店?”一叠声催着伙计:“快把二位老镖头的行李搬到咱们这里来。”俞剑平微笑道:“朱贤弟还是这么热诚,我们还带着好几个伙计呢!觉着人太多,住在镖局不方便。”朱大椿说道:“什么话,什么话!我们这里有的是地方。”立刻派人把众人接到镖局,匀出三间屋子来,把俞、胡一行留下,又叫来酒席给俞、胡接风。
直到饭后,朱大椿方才细问俞剑平的来意。俞、胡将失去镖银,查访不着的话说出。朱大椿大为着急,想了想道:“二位老哥且放宽心,咱们大家想法。失事地点既在范公堤,贼人反正出不了江北。就怕如此巨帑,贼人一经得手,必不再做其它买卖,定然销声匿迹,躲避缉捕。他们此时也必不敢擅离巢穴,运赃出境。我们这小镖局,也有几十个伙计,我就暂不兜揽生意,派他们分道出去查访。依我想此贼敢于劫取盐帑,恐怕是外来的强人,或是新上跳板的绿林道。但凡老江湖,都不愿动官帑,自找麻烦。我们还可以托绿林道上的朋友,代为查访一下。凭大哥十二金钱的威名,江湖上知名的英雄,总得有个关照。我们何不大发请柬,邀请通省豪杰聚会,即席查问镖银呢?”
胡孟刚眼望俞剑平说:“朱仁兄这个办法,倒是很好,我们何不联名试一下?”俞剑平沉吟道:“我已经发出一批信去了,至今还没见回音。此贼指名找我寻隙,恐怕是外来的强寇。本省绿林道,怕未必晓得他的来历哩!”朱大椿说道:“休要管他,我们姑且试试看。”胡孟刚也一边催促。俞剑平便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必邀请人家来。我们只择江苏和邻省的镖行同业,跟江湖上知名之士,把失镖情由,劫镖人的年貌党羽开个清单,附上信柬,托他们代为留心。有那交情近、武功强的,和有闲工夫、能分身的,信上也可以附上几句,邀请出来相助。接头地点就在盐城,我们便借永利镖局为聚会之所。信来信往,全都投到此地。不过这一来,却给朱贤弟和黄镖头添麻烦了。”朱大椿说道:“俞大哥,不要这么说,小弟应当效劳。”
这一天,拟好了信稿,由俞剑平、胡孟刚、朱大椿具名,赵化龙、楚占熊、周季龙、黄元礼虽不在此地,也替他们具了名。一共是五家镖局,七位镖头。请来几位书手,代缮出二百来封信札;只江苏一省,便发出一百多封。邻省如鲁、浙、豫、皖,也写了几十封。立刻挑选年轻力健的镖行伙计,或骑马或步行,分路投去。先投到通都大邑的镖行朋友,再烦他们分送到别处。至于山林湖泽潜伏的绿林豪客,另备下礼物,专人送去,以礼奉询,请他相助代访,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发信以后,俞、胡仍旧到处查访。朱大椿很是热肠,连日陪伴着一同出去。
盐城县东南乡赵新庄,有一个土豪名叫霍四阎王,在当地坐地分赃。朱大椿特陪着俞、胡二人,亲往拜访。这霍四阎王倒是外场朋友,打听起失镖的事情道:“近日也听人念叨过,只是也不知道这个插翅豹子是哪一路的强人。既是三位下顾,总是瞧得起我,容我随时留神代访。得着准信,一定先给朱老镖头送去。”
盐城县附近,还有一帮脚行,是个秘密会党,在地方上很有势力。俞剑平、朱大椿前往拜访会首。这会首说:“近来范公堤一带,也有同帮弟兄往来,却没听说有这么声势浩大的强人在近处盘踞。”还有盐城县附近,窝藏着的几杆子游匪,不过三二十人一伙,匪首也没有什么能为。朱大椿派手下趟子手,也去打听过了,都说不知道劫取盐课的匪人是谁。
转瞬之间,俞、胡二人已在盐城一带,耽搁了四五天,连一点影子也没访着。而且张勇一去无踪,东路访镖的楚、周、沈三位镖头,西路访镖的蔡、陈二位镖师,算计着该有信来,却至今毫无消息。胡孟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很是着急。
这一天,胡孟刚正打算和俞剑平商量,要再到大纵湖一带,重去勘查一回。忽然,周季龙赶至盐城,找到永利镖局。俞、胡二人慌忙迎接进来,问他:“一路查访的情形如何?楚占熊、沈明谊两位,缘何不一齐来?”周季龙说道:“小弟三人一同由涟水驿出发,沿途查访,直到东台,未得踪迹。后来折到海滨一带,在老龙河口地方,遇见四个情形可疑的人。看外表土头土脑,穿着毛蓝布短衫,背着小包袱;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短棒,乍看象是木头的,实在却是铁的。他们搭帮走着,东张西望,满脸是汗。楚占熊楚二哥留了神,我们三人一同缀了下去。这四个人竟无意中,说出几句江湖黑话。我们至此更不放松,一路暗跟,探明这四个人乃是潜伏在老龙口北边的一群强寇。为首强盗,叫做赤面虎范金魁;啸聚着一二百人,专劫商船,并勾结盐枭,贩卖私盐。有时候也到内地,在水路上做买卖。我们下工夫,查访他们的近日情形;探得他们确曾在十几天前,全伙出去做案,至今潜藏巢穴,迄未出来。现由楚占熊楚二哥和沈明谊沈大哥,备下礼物,前往拜山。我本想跟他们一同去,只派一个伙计给你们二位送信,沈明谊大哥说我走得快,一定教我来,我只好连夜赶到这里来了。”原来周季龙健步善走,一日夜能行三百余里,还有歇着的工夫。
俞、胡闻信大为惊喜。俞剑平忽然皱眉道:“这赤面虎范金魁,我也仿佛闻得他的名字。他是老江湖了,怎么胆敢劫取官帑?况且他和我素无嫌隙,为何拔取我的镖旗呢?”胡孟刚说道:“天下的事,难以常情推测,他的外号不是叫赤面虎么?这和插翅豹子颇有点关合,他又是曾在十几天前做过案的。不错,这什九是他了,我们赶紧接应沈、楚两位去吧。”朱大椿也说道:“既有这条线索,且去看看。不过,我想范老魁未必有这大本领吧?”
俞剑平、胡孟刚、周季龙、朱大椿四位镖头,立刻策马出离盐城,赶奔老龙口。偏偏事有凑巧,他四人才跨征鞍,走出城外不到七八里地,后边有两匹快马如飞追来。俞剑平立马等候,来的是派往西路寻镖的一个镖行伙计,名叫谢二的;由盐城永利镖局的趟子手引领着赶来。马到近前,众人相会,一齐下马,投到路旁柳林叙话。胡孟刚问道:“谢伙计,你和蔡正、陈振邦两位镖师,往淮阴、淮安一路,查访的结果怎样?可是有了头绪么?蔡、陈两位现在又在哪里呢?”谢二满面喜色,说道:“老镖头,请你老放心,我们已经寻出一些线索来了。陈、蔡两位镖师正在那里盯着探访细底呢!因为你老定规的日限到了,所以先打发我来送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