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四更,夜色无边。
凤栖阁前是一条死寂死寂的长街,既无过往行人,亦无报时更夫。唯有漫无边际的夜色,瞪着无处不在的眼睛,如一名看客,欣赏凤栖阁里久违的热闹。往日是角妓卖色、嫖客行嫖,如今却有大战在即、生死相拼。
一名女侠,对上一名邪魅少女。
女侠来自姑苏,正是为躲避飞羽堂杀手追杀的易筱君。由姑苏一路北上,易筱君没少被追杀,可每每陷于险境,皆有那名头戴面具的剑客相助,最终化险为夷。剑客击退杀手之后,会立即遁去,杳然无踪。
她隐约猜到剑客是樊篱,却最终没能当面拆穿。
当然,她已无需当面拆穿,只因剑客的身份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剑客对她并无恶意。相反,她已与剑客形成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她知道一旦自己遇到危险,剑客便会现身,替自己解围。
剑客替她解围,她却要替白玉笙解围。
另一边则有台上台下之分,台上舞者俯地,观看台下一男一女的生死相拼。观看之余,时不时瞥向白玉笙,瞥向挡在白玉笙身前的易筱君。无疑,当得知白玉笙与小燕子的关系后,小蝶已在心底替白玉笙捏一把汗。
虞若离瞧着冷星蘅缓缓朝白玉笙靠近,始知中计,已是心急,出剑狠而不准、快而不稳,实难伤着凌逸分毫。待看清易筱君已挡在白玉笙身前,遂不再有所顾虑,施展出云雨十七式,与凌逸拼命。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但世间之上有着远较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巫山朝云峰上惨死的同门已化作缕缕冤魂,萦绕眼前,挥之不散。当公道不在人心时,唯有舍命自讨,她有责任替巫山派以及众多遇害同门讨回应有的尊严。
公道即是尊严,需拿命拼搏。
与虞若离的冷酷、绝尘不同,易筱君虽手持玲珑、剑指冷星蘅,却无狠意,反倒为冷星蘅的容貌所惊,不觉想起往事。往事不久,数月之前,她初至七里镇便曾遇上一位与冷星蘅酷似的姑娘。
后来她知道,那姑娘名唤冷星落。
她只知冷星落与白玉笙、小燕子关系复杂,却不知冷星落已随徐先生坠崖,故而已将冷星蘅视作冷星落。她与冷星落着实有些过节,自前往凌霄山寻找小燕子起,她便几番受制于冷星落,并险些丧命。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冷星落效力于徐先生,与飞羽堂、天元阁关系匪浅,而酒和尚、不羁真人、李蓬蒿皆死于飞羽堂之手,可谓深仇大恨。因此缘故,她的震惊只是一时,转瞬即遭仇怨取代。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实乃江湖规矩。
但她识得冷星落的厉害,故而不敢贸然动手。她已远非初入江湖的无知少女,经夺剑大会一事历练,已获得胜过寻常江湖客数年的阅历。所谓阅历,既是识人辨物的本领,亦包括对敌时的经验。
易筱君道:“京城真小,小到本女侠初入京城,便遇上故友。”
冷星蘅并不答她,却瞅着一尺寒与白玉笙。一尺寒静静躺着,刃上尚残留未干的血,白玉笙则背倚栏杆,恢复元气。显然,她不知道易筱君与白玉笙的关系,更不知道易筱君的武功深浅。
名剑玲珑,绝非凡品。
江湖之上,凡名剑配高手,高手择名剑。观玲珑之锋,冷星蘅已对易筱君有所忌惮。但她既已决意杀白玉笙以报杀姐之仇,便无可退缩,纵身前有万箭齐发,亦不能使她放下杀意。
易筱君道:“好没礼貌,见色忘义。”
任易筱君如何相问,冷星蘅皆不作答。她仿佛天生不会说话,说话于她而言有着莫大苦楚。但她并非真的不会说话,而是不愿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自进门起,她只重复说过“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与冷星落不同,冷星蘅称白玉笙为大哥哥并非发自肺腑,更非真心,而是诱白玉笙放松警惕,继而给予致命一击。
她虽与冷星落一母同胞,性格却迥然不同。对敌之时,她一贯沉默,少言寡语。沉默并非发呆,而是沉思,暗中观察,寻出破绽。她自幼接触的环境,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冷星蘅道:“要杀便杀,何须废话。废话多者,命不久矣。”
易筱君一声轻叹,挖苦道:“总算听你开口,否则,本女侠倒要怀疑你是个哑巴。只是说则说矣,身为姑娘切莫整日将打打杀杀挂在嘴边,免得日后嫁不出去,成为没人要的黄脸婆。”
冷星蘅道:“短命鬼焉敢笑别人活得久。”
易筱君盛怒之下,突然喝道:“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
无疑,她已认出冷星蘅并非冷星落。自七里镇悦朋客栈初遇,她便深深记着冷星落的言行、举止,冷星蘅的容貌虽与冷星落有着惊人相似,但容貌以外的言行、举止却与冷星落大不相同。
尤其眉心一颗痣,不及寒梅傲雪开。
冷星落一贯浅笑,俏皮中带着些许高贵,颇有几分身在凡尘却不与俗同的味道……
初入凤栖阁时,她尚不理解冷星落为何要杀白玉笙,更不理解武功之高如白玉笙为何会遭受重伤。如今既已识破冷星蘅的伪装,譬如解惑,无需再念及旧怨,只当冷星蘅是一名想要取白玉笙性命的冷血杀手。对待杀手,无需留情,只因对杀手留情,甚于对自己残忍。
冷星蘅道:“我即是我。”
易筱君道:“废话,你当然是你,可笑的是你连自己都嫌弃,却偏要伪装成别人的模样行凶,好不知羞耻。”
冷星蘅道:“你让开,我饶你不死。”
易筱君道:“本女侠定要撕掉你的面具,倒要瞧瞧,不知羞耻的你有何能耐装菩萨、假慈悲!”
话音一落,玲珑已是刺出,稳稳刺向冷星蘅。原来,易筱君与冷星蘅对峙时,已用余光瞥向一旁的虞若离与凌逸,二人竟是不相上下,胜负难分。她需要迅速将冷星蘅击败,方可抽身相帮。
玲珑一剑,意在试探,遭冷星蘅轻易躲开。
冷星蘅不用任何武器,却身法奇绝,如脚踩阴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将易筱君的连番攻势一一化解。此步法白玉笙瞧在眼里,竟是为之一惊,不觉想起清风道长自创的无极步。
无疑,冷星蘅使的正是无极步!
易筱君连攻不中,已是心急,不羁剑法配合不羁步法虽清逸灵动,占据攻势,却难伤冷星蘅分毫。白玉笙正欲提醒易筱君小心,却见冷星蘅邪魅一笑后,袖中银针滑出,狠狠打向易筱君。
满天星,洒银针;银针过,不留痕。
易筱君万分谨慎,亦看到飞向自己的三枚银针,遂舞起玲珑,将银针尽数挡下。殊不知三枚银针只为探路,三枚银针之后另有一枚银针后至,稳稳命中她握剑的右手。剑应声落地,她则遭冷星蘅一脚踢飞至白玉笙身旁。
腹痛难忍,受伤处已是殷红。
再细看时,冷星蘅的脚尖已多出一截刀片。极短,刃锋,尚残留易筱君的血。原来冷星蘅脚力虽轻,却以鞋底私藏的刀片重伤易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