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庭，夜半三更。
城西一条窄窄的旧巷，窄到只可容一人通过。皓月清辉，斜斜洒下，旧巷两侧是带院民房，小院不大，一家紧挨一家，密如鳞栉。有阵阵鼾声自每间房传出，传至小院，传至房顶，传至蘸着银白月光的夜空。
无风，寂静。
虫鸣，鼾声，以及喧嚣过后终归虚无的呼吸，皆如山花盛放。
房顶有人，一男一女，一官一贼，彼此凝视，如两棵长在山顶的古松，沐月披星，冷漠不语。官与贼相遇，本该大战三百回合的激烈画面并未上演。若有旁观者，必定觉得索然无味，调侃一声“官不像官、贼不像贼”。
沉默是酝酿，酝酿一个开始。
酝酿是双方各自的酝酿，各自酝酿着各自的开始。或许相类，或许不同……
小燕子不再沉默，莞尔一笑道：“七年不见，没想到铁兄的轻功又精进不少，如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铁无私面无表情道：“但还是不如你。”
原来这一官一贼不是别的官与贼，正是昔日的六扇门第一名捕与天下第一飞贼。名捕与飞贼的上一次相遇，要追溯到七年前齐云山下的密林，那时他们并肩作战，有着共同的敌人。
没有永恒的友，更没有永恒的敌。
但横在他们之间的，终究是官与贼的对立，朝廷与江湖的对立！
盛昌楼里，樊篱的闯入不仅使赵峻意识到小燕子的存在，更令铁无私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那既是他六扇门第一名捕的直觉，更是故人之间不可言说的感知，他感觉到小燕子就在盛昌楼里，感觉到小燕子就在他附近。
镂花窗下，他看到她。
她看到他，纵身一跃，跃过高墙，跃过房顶，如一只轻盈的燕，曼妙多姿。未及细想，他便抛下盛昌楼里的一切，使出全力，一路追踪。
她可不是一般的贼！
盛昌楼里的藏污纳垢，怎可与她相比！
于是一官一贼在洒满月光的房顶之上，由东向西，由城东到城西，你追我赶，上演一出猫捉老鼠的游戏。小燕子的轻功少有人及，轻如飞燕，快如清风，铁无私却能紧追不舍，着实不易。
若在当年，小燕子早已杳然无踪。
如今铁无私能做到不被小燕子甩开，其中却有缘故。原来七年时间，铁无私督促厢军训练之余，一日未敢懈怠剑术，尤其对轻功很是一番磨练。小燕子既是他的目标，更是他的动力，能追上小燕子的名捕，方是真正的名捕。
天赋不够，勤奋来凑。
七年来经历风霜雨雪，他没有一刻停下追赶小燕子的步伐。终于在七年后的今夜，成功缠上小燕子，不被甩开。
当然，他能追上小燕子，除自身努力外，更与小燕子的荒废有关。自七年前与白玉笙隐居桃源，小燕子醉心于田园，做饭织衣，养花植草，竟是极少练习轻功。久而久之，已不进则退，生疏起来。
轻功与剑术不同，剑术在心，轻功在身。
白玉笙的剑术存于心间，有剑在手，便可一一使出。小燕子的轻功要恢复以往水准，尚需一段时日，此消彼长之间，被铁无私跟上也就不足为奇。
小燕子道：“你为何追我？”
铁无私道：“我是官，你是贼，追你不需要理由。”
小燕子道：“看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那时你是六扇门第一名捕，我问你为何抓我，你说六扇门抓人不需要理由。当时我就想，原来六扇门名捕都是一群草菅人命的酒囊饭袋，真想扇你一个耳光。”
铁无私道：“你为何会在盛昌楼？”
小燕子道：“我是贼，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去盛昌楼不需要理由。”
铁无私道：“不，你需要。”
小燕子道：“喔？”
铁无私道：“贼有许多，你却是我见过最特别的贼，你不会无缘无故去一个地方，尤其这个地方正在谋划一场捕燕行动。”
小燕子道：“或许他们想捕的是天上飞的燕子。”
铁无私道：“你也会飞。”
小燕子道：“可我是一只冒牌燕子，我若是真正的燕子，便不会被你追上，更不会在这样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与你叙旧。”
铁无私道：“没空跟你叙旧。”
小燕子道：“你这人当真奇怪，自盛昌楼对我一路猛追，不为叙旧，却是为何？”
铁无私道：“下一个是谁？”
小燕子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是，我为何要知道你在说什么。”
铁无私道：“钱府是你劫的，你下一个想劫谁？你为何要来淮南，来淮南有何企图？是不是跟中秋之夜的夺剑大会有关？”
小燕子道：“你一口气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铁无私道：“一个一个来。”
小燕子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铁无私道：“何事？”
小燕子道：“我现在总算明白，傻哥哥让我不要出门是有道理的。我若不出门，便不会看到赵峻；若不看到赵峻，便不会潜入盛昌楼；若不进盛昌楼，便不会撞上你，更不会被你纠缠。”
铁无私道：“你为何跟踪赵峻？”
小燕子道：“凭他？我为何跟踪他，难道你不知道？”
铁无私道：“为何？”
小燕子道：“为你。”
铁无私道：“为我？”
小燕子道：“不错，自然是因为你。赵峻与我非亲非故，无冤无仇，我自然懒得关注他。只是七年之前我便知道他与你的恩怨，如今位高权重的他亲临淮南，怕是与你为难，是以跟踪，想着帮你探探虚实。”
铁无私道：“他真正的目标是你。”
小燕子道：“我知道。”
铁无私道：“只要抓到你，他就能证明他比我更适合当六扇门第一名捕。”
小燕子道：“若注定被抓，我宁愿抓我的人是你，可算你戴罪立功，说不定圣上龙颜大悦，会准你回京。”
铁无私道：“我不会抓你。”
小燕子道：“喔？”
铁无私道：“因为我已经是你的同伙……”
原来，钱府被劫之夜，白玉笙临走前曾丢给他一袋金银。那袋金银足有百斤，他为官清廉，拿着微薄俸禄，自然不会将那袋金银据为己有，更不会交还给钱府。而他抬眼望去，城西一片低矮草房，极是贫陋，遂再三犹豫之后，学着白玉笙的模样，将金银散入每一间草房。
他是官，却做着贼的事。
那一刻，他内心的为官准则与信仰已在动摇。
有些决定，往往在一念之间，而一念之间的决定却会影响他的一生。那袋金银在他手上，便是由他处置，他可以充公，可以还给钱府，甚至可以据为己有。他却最终选择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尽管他内心是拒绝的，尽管他曾为此受着煎熬，但他无怨无悔，问心无愧。
路在脚下，有脚便可走。
他已是一只燕，一只受穷苦百姓盛赞的燕，只是他尚未发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