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兰绍打出门以后一夜都没有回来，堂子里的灯点了整整一宿，三个人坐在一块儿说话，将一切都讲了个清楚明白。
胭脂打方才进屋时候小心阖上门开始，心上的便一直都说不准是个什么滋味。
许令叛了明叔的事情本与她没有干系，可他却与王觉站在一起意在扳倒兰绍，且这桩事情竟是从自己下手的。这样来算的话，她现在本应该是恨不得将许令活捉剥皮的那种愤怒。可后来事情峰回路转，紧要关头许令却带着云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看似又好像是救了自己和兰绍一命。
这两桩事情合在一起消了去，唯一的结果便是要了王觉的一条命，且如今看上去，他确确实实瞧上了云儿这丫头。
不过她一想起来白日里在凤阳阁明叔提起许令的，又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会儿什么心思都没有，只想将事情的原委搞个清楚明白。
“你还敢回来。”
她语调平淡，不悲不喜也不怒不哀，走近去随意地坐在床榻上，看见落在衣衫上落的雪化了些水珠子，便抬手拍了拍。像是十分笃定许令今日来并没有恶意。
许令手上还扶着云儿被打湿打的头发，此刻也不急着回话，用袖口蹭了蹭，然后十分熟练地重新盘成发髻模样，瞧见胭脂这态度后脸上更是淡淡一笑，心上其实涌上了几分佩服。
那日王觉打这府上走一遭打着的是什么名堂，甚至这府院上后来会发生什么，他从走的时候便已经一清二楚了。只是胭脂全然不知这样一个局，怕是也应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桩事情吓得够呛。
可她此刻竟能够平心静气地面对自己，一星半点的激动也都没有。尤其连打眼瞧云儿的意思都没有，像是早就猜到自己不会对云儿有什么威胁，于是由衷一句称赞：“我敢回来不算什么，姑娘想必也猜到了我会回来吧。姑娘如今这淡然的模样，倒才真让人觉得似个巾帼枭雄一般。”
胭脂对旁的话意兴阑珊，听他将话往一边引着，忙抬手打断往正题上走：“行了，旁的话罢了不用说。今日既然你自己回来了，那便将事情讲个清楚，你同王觉，还有明叔哪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这话一问，许令有些许的惊诧意思：“姑娘知道我与王觉的事？”
他本以为，胭脂不过是明白了自己所做乃谋反之事罢了，有着与明叔的这一桩关系，她万不会想着自己本就是有目的地紧接她。
问完复又思量了一会，才好像有些明白：“姑娘可是见过明叔了？”
两个人面对着说话，相隔的也就是一人宽的距离，屋子算不得宽敞，炉火点了一日，雪天烟尘有些不大能排的干净，惹得云儿捂嘴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们话头儿到这儿才停了一会，两个人视线都摆回去打量云儿。
云儿打胭脂进屋开始，她的视线便一直在胭脂身上没有挪开，见胭脂丝毫不肯看自己，心上此刻其实有些气不过。
那一日因为她坦白了自己对柳招远的心思，两个人其实算是吵了一架，后来她被许令掳走，本还想着她心上该是会十分着急，可此刻却是怎么也从她脸上瞧不出那意思，却是出言先忙着打听许令要谋害兰绍的原因。
她想着，胭脂该是从来都只将自己当做个下人吧，她根本丝毫都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此刻抬眼，先瞧胭脂，再瞧许令。许令虽说也没有难为自己，还听了自己的话回到了这里。可他口口声声说对自己动了心思，却只是将自己牢牢困住，不过是个跟胭脂全然相同的人罢了。
眼下屋中的这两个身影，她心上都有些淡淡的厌烦。
“姑娘自然是见过明叔了，你们这些有好路走的人偏偏要挑些悬崖峭壁过，将脑袋天天滴溜在手上混日子，若是不将关系及时撇清了，往后要是扯上了姑娘，扯上了兰大人怎么办。”
她眼睛睁大又圆又大，模样阴冷地瞧着胭脂，语调子意味深长，话中有话。
许令也不顾旁的，见她有些不舒服，忙在边上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端过去时候云儿不肯接，他便将云儿的手扯过来硬塞进去。动作粗鲁，可脸上却依旧是柔情蜜意的模样：“暖暖身子，不可的话暖暖手也行。”
毕了坐定才又出言问胭脂：“姑娘既然知道了我与王觉的事情，那我也便不瞒姑娘了。那日前来正是得了王觉的意思，只是这事情个中原委说出来，信与不信便在姑娘了。”
胭脂被云儿方才的态度惊了一惊，复又觉得实在是无可厚非，便也不当作一回事。这会儿听许令说话后轻轻点了点脑袋，示意她自己知道了。
许令先是叹了一口气，便开始讲着：“其实，事情要从明叔找到我开始说起.......”
那一年明叔远上漠北，告诉胭脂的是寻妻的由头，其实是被迫远逃的前朝旧部传信招了去。本朝的开国皇帝推翻前朝建立大统，给人民带来了数十年的繁荣昌盛局面，于是这一股势力被一压再压，一逃再逃，直到当今皇帝即位之后事情才重新有了转机。
十三年前先帝驾崩，传位当时的太子。太子素日里装作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行孝道，辅天下之事，实则暗地里早已经勾结群臣，野心勃勃。
他即位后再无束缚，暴虐之态一发不可收拾，但凡先帝之子，无论亲疏，稍感有威胁之意，便寻些莫须有的罪名将命索了，还幸得九王爷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只醉心于古琴之音，才被勉强留了一命。不仅如此，新帝贪图享乐，极尽奢华，天下民声载道，哀怨遍地，这才叫这一伙人重新燃起了复国的希望。
明叔被旧部召回，在半道上遇见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妪，那老妪怀间一个男娃娃病入膏肓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那男娃娃便是许令。
明叔将祖孙两个救下带回，旧部中有妙手医圣，用了半年的光景竟叫许令枯木逢春。许令感恩至极，加入那伙人中，后随着明叔一起来了金陵城。
前些日子为送公主出国和亲，皇帝在宫中大摆宴席，邀请群臣及家眷共享乐事，那一伙人便是混在了家眷的队伍之中进了宫去。
当日动手前喝庆功酒，有人在许令的酒中做了手脚。计划失败后众人皆趁乱逃走，唯独许令一人在皇城大门口被王觉的人给捉了去。王觉不知究竟在何处捉到了许令的祖母，以此要挟他配合自己演上一处戏，承诺事后便放他们祖孙两个远走高飞。
许令潜进兰府时候还尚且不知胭脂与明叔的干系，本想施个苦肉计也就罢了。可偏偏又一眼便瞧上了云儿，后来便改了想法，扯着云儿逃出了兰府。
许令前扯一句，后扯一句的，也算是将这个中原委讲了个大概。讲完之后胭脂心上有惑，嗤笑一声，模样上有些浅浅的不屑。
许令却好似一早便想到了，跟着一笑：“我说过了，信不信由着姑娘。”
“可你不觉得，你为了云儿一个只见头一面的女子便放弃自己亲人的这桩事情，有些讲不过去么？”胭脂反驳道。
许令模样依旧十分认真，也十分理解她：“是讲不过去，可我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做。当年明叔救我一命，却要我反过来害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成么？我明知道就算兰绍他死了，祖母她还是只有死路一条，我却还要继续做下去，赌那没有丝毫的希望么？或许以前的我会，可我后来与云儿相识，她照顾我，爱护我，跟我斗嘴吵闹，我就知道我要活下去，不能小心翼翼踩在刀尖上。”
他说着回头瞧了一眼云儿，此刻云儿被她这话吓得怔在了原地。他复又回头朝着胭脂笑：“如果这些理由都还不够，我想姑娘一句，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问题问出的那一刹那，胭脂还真的思量了一阵子，若是换做是她，恐怕到头来扯进来的这些人里头，只会有王觉一人活着吧。
胭脂想，其实算上去，到头来还是许令成全了她们今天安然地活在这世上，而此刻自己却还是坐在这里，一脸不屑地笑他，说他这举动有些讲不过去，真真是有些可笑。
“那后面呢，王觉没有成事，那.......”
她后面的话委实有些问不大出来，王觉那样穷凶极恶的人，做事可是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果然，许令脸上是苦笑，眼里闪过了一丝泪光，不过还是强忍了下去：“后来我听说，祖母他为了不拖累我，自己在屋中撞了墙，在我来的那天便已经走了。”
胭脂瞧着他，这个比自己小上一些的男娃娃叫自己心疼极了，可他比自己做的好，他沉稳冷静得有些可怕，才不会一时冲动走了弯路。
许令好强惯了，这会儿又怕在胭脂面前流眼泪，忙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了，我今儿来只为一件事情求姑娘，便是云儿！”
胭脂这会儿才想起一桩事情，又问着：“对了，你不是快要死了么，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如今跟个没事人一般。”
许令撩开衣裳，将一块白襟子撩起来，那伤口已经完全结了痂，笑着解释道：“都说了是苦肉计，这些年卧床跟那妙手医圣学了些东西，其实伤着的不过是皮肉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