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头封闭得紧，加上地方小，四个人齐齐挤进来，里头热气上头有些闷，惹得胭脂不大舒服。
兰绍同柳招远母子聊得火热，该是许久未曾见过了，她插不上一句话，这会儿才仔细打量起了这屋子。
小的时候她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间的小姐，但是他祖上经商留下了些资产。他爹和柳招远还不同，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卫力士，但那职位不过是为了在人前显贵，且又保着自己一家人不受人白眼才特地买了来的。所以根本是不愁生计，甚至算得上日子优渥。
后来她被明叔收养，养在凤阳阁，嫁给兰绍，又有兰府住着。此番到柳招远家来，倒是头一遭进这种茅草搭成的屋堂子。
暖炕上搁着一张低矮的木桌，靠墙的边上又架着一方木柜。除此之外，屋中再无旁的物件儿。方才进门时候她还瞧见外头屋檐上雪化了，形成了巴掌长的一道冰溜子挂在半空中，看着都叫人想要避而远之。
她很难想象，柳招远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下长大的。
柳招远虽不同于兰绍。兰绍镇抚司堂堂一镇抚使，平日里就算没得油水，那一处宅子却是实打实的官僚阶品上的赏赐。可柳招远一个千户，就算俸禄再微薄，也不至于生活凄惨到这种地步吧。
心上还有疑问，视线却正了回来，与对面两人直视一眼。张氏扫她一眼，明面上咽了两口唾沫。才开口问着：“这是.......夫人？”
张氏年有半百，笑起来已经是满脸的褶子。前头说话久了，话茬子忽然转到这儿时候笑脸一僵，略带尴尬之意。
胭脂人已经进屋约莫一炷香功夫了，没道理这会儿才看见。兰绍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也没思量出来她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恭谦点头道：“嗯，这是胭脂。”
胭脂神游在外，忽然间几个人说话将她扯了进来，她有些猝不及防的意思，却忙礼貌一笑，嘴甜地叫上一句：“干娘！”
张氏眯着眼瞧着，先是咂舌夸着：“这姑娘长得倒是水灵灵的，活脱脱一朵牡丹花一样！”
胭脂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本想说几句自谦的话，张氏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看上去倒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柳招远一笑，在边上忙搭话：“是凤阳阁那姑娘，娘不是到哪儿听过戏么，怕是见着有些眼熟了！”
“凤阳阁？哦，是台上弹琴的那个？”
张氏忙做恍然大悟的模样，毕了笑盈盈说：“姑娘模样好，又会手艺，怕是这城中不知多少人想将姑娘迎进府上去，偏我绍儿享了福！”
兰绍听到这儿才终于是瞧出她这话儿带水带浆，见她打进门开始做了套儿，绕了一大圈最后落点到了这儿，原是瞧不上胭脂是个整日抛头露面的女子。
他又见胭脂面色未改，笑得尚且自然，一星半点都未察觉似的，忽然觉得好笑，没忍住笑了出来。
胭脂别过头看他，他才敛了敛喜色回话道：“绍儿哪有什么福气可说，原就是粗鲁之人，不像招远，读书多，将来定能讨上一门好亲事。”
张氏说到这儿也意兴阑珊，听他转而将话题往自家儿子身上引，便忙着结束：“你们兄弟俩都好，都好。”
言毕又伸长脖子问胭脂：“姑娘厨艺可上得了台面？”
这话可是问到了胭脂软肋上，她还在家中时候人尚小，习不得烹调之术。后经了凤阳阁又是个吃大锅饭的地方，由专门厨子来做，这十几载光景倒是没有正正经经做过一顿饭。
她支支吾吾一阵子搭不上话来，视线撇过去向兰绍求助，兰绍见她那模样可爱，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抚，忙替她答着：“胭脂厨艺自然上得了台面，不过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我看我还是去帮衬着，这样也好快一些！”
不等张氏反驳，他忙扯着她从暖炕沿上下地来，掀开帘子挤了出去。
人走后柳招远在屋内责怪：“娘，夫人今儿头一遭来，你怎么能让人家动手！”
张氏面色铁青，斜睨他一眼，觉得他识人的眼光跟兰绍一般差，脑子却不如兰绍聪明。只冷冷道：“你懂什么，素日里在外抛头露面也就不说了。嫁进来头一天就惹了事，这样的媳妇儿，我柳家宁愿不要！”
兰绍扯着胭脂打屋子里头出来，胭脂依旧不知张氏笑里藏刀，还在为兰绍那句“绍儿哪有什么福气可说”鼓着一口气。
两个人立在炉灶边上，兰绍也不言语，十分随便地就地一坐，捞起火石彭彭地打着火。胭脂不知道干些什么，捞过一个萝卜摆好，抬刀狠狠地将头尾剁了，然后十分笨拙地削起了皮儿来。
等着灶上水开了，兰绍过来看她时候却被逗笑了。原本巴掌大一个萝卜硬生生被她削成了只剩鸡蛋大小。
他扑哧一笑，吓得胭脂手上一哆嗦，刀锋被磨得锋利，经了指尖划下一道伤口，惹得胭脂倒吸一口凉气：“嘶.......”
手上的刀被一松开，直愣愣朝着她脚面砸下去，亏得兰绍眼疾手快将她往后一扯，什么也没多少说，直接将她那受伤的指头含在了嘴里。
按压了一会儿，见伤口不再出血了，从怀间掏出一张白帕子来用嘴撕开包扎上，整个动作连贯得几乎完美，像是往日里常常排演过一般。
胭脂低头看他的那张脸，觉得他今儿个比往日都还要迷人些。兰绍却忽然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惹得她一脸尴尬，忙将手抽了回来。
她很清楚，他们两个如今已经不是往常夫妻那般的感情。眼下兰绍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可能不过是为了他想要的东西，所做的谋略。
“老爷倒是轻车熟路，不知道往常府上曾经藏过多少个美娇娥？”
胭脂歪过脑袋去不看兰绍，兰绍听她说这话有吃醋的意思倒也高兴，偏凑着脑袋往前：“怎么，娘子很介意么？”
两张脸隔得很近，胭脂也干脆不躲闪了，瞪着一双眼珠子看着他，四目相对良久后，兰绍忽然扬手将她双颊托在手上，额头与她凑得十分紧，甚至左右摇晃着蹭了两下，复又唤她：“胭脂。”
“嗯！”她底气十足答着。
兰绍又说：“是我太着急了，我一时昏了头。你我往后的光景还长着，我等你心甘情愿将东西给我，我等得起。”
他眼神里满是真诚，一双眼瞳黑得清澈又纯粹。只是果然，话兜着圈子又绕回了这里，胭脂脸上表情麻木，过了许久才呆呆搭了一句：“嗯！”
吃过午膳已经是后半晌。兰绍说他昨日值夜身子犯困，扯着胭脂的胳膊在暖炕上小憩着，许是累了，没一会儿便起了轻轻的鼾声。
胭脂心上系着与明叔见面的事，悄悄松开兰绍的手跨出屋去，掀开帘子往围墙大门外头瞧过去看，却见之横裹着衣衫依旧在风口子上立着。
她忙假意招呼着：“之横兄弟，进屋喝杯热茶吧，外头怪冷的！”
之横瞥她一眼，噙着一抹笑回她：“不了夫人，习武之人冻惯了，立这风口处人精神！”
胭脂抿了抿嘴，也没旁的办法，只是又一想，如今只独他一人守着的话，那么正是可以从后院悄悄溜出去。
初来这处地界儿不熟悉，这处屋宅围墙倒是围了不少的地，可间子却少，柳招远一处，张氏一处，加上茅房和那间半掩着的炉灶房，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打张氏屋中出来，绕着西偏侧额院墙往茅厕那头走可以掩人耳目。后再走上三两步，有一处用竹席裹着的小木门。
胭脂喜出望外，觉得事情顺利得叫人有些难以置信。身后的格窗里是正在熟睡着的兰绍，她只得蹑手蹑脚朝外走，到了门跟前一瞧，却见那门竟然开着，且外头有争执声。
“一千两银子啊娘，一千两，儿子我活到这年纪都没见过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您居然赌输了别人一千两！”
音儿有些暗淡，胭脂缓缓扒着门朝外头看着，视线扫见百步开外的距离，张氏佝偻着身子正贴着围墙站着，柳招远比她高上半身，低着头与他说话，那神色不似往日里的傲气，与那身扎眼的飞鱼服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呢么，他今天既然来了........”张氏那一脸的精明模样，声音比柳招远要低的多。柳招远还不等她说完话，忙出言打断：“不行，你别想了。当年您将兰绍从这儿赶出去的时候您怎么不想着您会有用着人家的一天。这些年了。您细算着，我每个月的俸禄都被你赔个干净，除此之外兰绍帮您还了多少银钱了？”
张氏不由分说，当即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挥得极快所以声音倒是响亮。柳招远倒像是受惯了这虐待，像个没事人一般，连脸蛋儿都不揉一下，双目依旧怔怔盯着张氏。
张氏哭腔来得快，两个字蹦出来忽然泪崩。字音儿含糊不清，且又隔得远，所以胭脂听不大清楚，约莫逮着个意思，便就是含辛茹苦将柳招远拉扯大的那些个说辞。
柳招远一脸的不耐法，知她不过是演戏罢了，干脆直接转身走开，朝着门口这边走过来。胭脂忙将身往边上堆积的杂物边一藏，候着张氏跟着走进来，这才悄悄钻出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