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学校的上课铃声，听起来，仿佛永远那么不情愿。
穿过绿植，到操场，一群蚂蚁散步似的学生各自走回自己的班级。
叶予凌眺望着窗外。今天教室出奇的安静，黑板上，永远板书着字体隽秀的化学公式。讲台下，有倒在桌上睡成一片的，还有一部分同学，笔直地“长”在凳子上做练习题。
杜可风像一阵台风一样气势汹汹地卷进教室，他的课桌上堆满了“战后慰问品”。一群他的粉丝每天都关注着杜可风的动向。例如，偶像受伤了，那一群花痴女生送来的燕窝、人参这类营养品，多得快砌成金字塔了。
前排座位，王风风流的口水也快要汇入湘江了。
他的伤势严重吗？
他的伤好了吗？
自打杜可风进了教室，叶予凌一直手捧着书，假装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完全看不懂的几何题库。
杜可风就在旁边坐着，这么近的距离。叶予凌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杜可风的脸，突然觉得那张脸很陌生。
不对，是从陌生到了解，再退回陌生的感觉。
而且，硬生生的，完全陌生。
杜可风坏脾气地狠踢了一下桌子，那些象征着人气的营养品，任性地撒了一地。
在叶予凌眼里，这不过是杜可风正在发公子哥脾气。
“我的死党是个二货。”王风风的胆子越来越大，扭头笑眯眯地对杜可风说，“你好，杜可风，开学这么久还没和你打过招呼，上一次都是匆忙见面。”
杜可风像孩子一样，脸上一下释放了笑容。和王风风两人，天地会南北总舵主似的，用拳头拍了拍胸口，彼此心照不宣地表示：是的，我认同。
叶予凌光速一般拿起圆珠笔戳向王风风的胳肢窝，像癫痫的患者，王风风痒得此时疯狂搞笑地扭动着身体。全班顿时哄笑，周围紧张的气氛一下消失了。
上次杜可风搭救自己后，好像还没和他道谢，似乎很应该表示一下自己的谢意，叶予凌想着，对杜可风说声谢谢，真是件头疼的事。思想抗争了一番，叶予凌翻着白眼，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牙缝挤出两个字：
“谢谢。”
“你说什么？”
杜可风装作没听见，很夸张地掏耳朵。
“谢谢！”
叶予凌像受气的小媳妇，十分勉强地讲了两遍。
面对杜可风每次看着叶予凌那种炽热的眼神，叶予凌都不敢直视。现在，干脆用书捂住脸。
“就一句谢谢？我可是流了两吨血，光脑细胞，就死了一个团呢！”
对于杜可风顺杆爬的行为，叶予凌很鄙视地把脸上的书朝杜可风没好气地扔了过去。又磨不开面子，只好答应杜可风请他吃饭。登时，杜可风从座位上开心地跳起身，嘴里哼着歌，把刚才踢倒在地上的营养品挨个捡起来，还送给周围的同学，又意犹未尽地和班里几个男生模仿起黑猩猩捶胸口的模样，惹得叶予凌不禁哈哈大笑。
也好，直接告诉杜可风，叶予凌想， 自己正在和薄奚蓝一恋爱的事实。
全世界似乎只有自己认可，和薄奚蓝一恋爱了。
他呢？
下课后，叶予凌径直走向高二（四）班，心中的那个“他”，薄奚蓝一现在在做什么呢？
窗前，薄奚蓝一的课桌干净整洁。
他的椅子在他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推近课桌。全校每次大扫除，学校所有的女教师都要在高高的讲台上，对那些既不打扫教室，又不整理宿舍的男生夸奖一番薄奚蓝一的行为习惯有多好，继而演化到理论，苦口婆心地说着行为养成习惯，习惯形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的大道理。
什么锦绣前程，叶予凌从没想过，高三毕业后爷爷说过会把叶予凌送去伦敦。出国的事，叶予凌亦没想过，没想好要不要听从爷爷的安排，生活中大小琐事好像都不随自己支配。但现在，叶予凌在心里很清楚地告诉自己，决定忘记过去，珍惜现在，因为，自己要配得上薄奚蓝一。
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会让人变得卑微。
教室外的走廊上，以三四个人为单位，几十个人各自分组似的围拢成一个圆圈形状的领土。他们或歪着，或站着，一起聊天，打闹，像一把一把同根相连茁壮生长着的种子。
秋风灌进脖子里，紧了紧衣领，叶予凌突然觉得很孤单。
对面教学大楼顶层的玻璃反射着阳光，耀眼的光线向四周伸向远方，直到眼睛捕捉不到光亮。教学大楼背后，衬着成片的绿茵茵的菩提树，太阳一按下光源按钮，菩提树形成的阴翳便洒在教室后面的阳台上、操场上和那些跑累了仰躺在操场边缘男孩的脸上。
薄奚蓝一正在操场上打篮球。叶予凌一眼就分辨出来谁是那天晚上亲口承认喜欢自己的男孩，似乎即使远远地看着他，心里也会获得平静。
叶予凌转身回教室，莫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差点撞到她。意外发现，莫语的眼睛红肿，白皙的皮肤托着粉红色，在莫语脸上，依然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叶予凌想到自己对薄奚蓝一提出的要求，莫语正好出现在面前。瘪气轮胎似的，叶予凌软弱地犹豫要不要自己亲口告诉莫语，以大泄心中不快，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没精打采地问：
“有事吗？”
似乎和莫语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再生什么事端。
良久。
“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滴泪花滴落在叶予凌的手上，莫语哭了。
骄傲的公主哭倒在灰姑娘的手里，这是多么有趣的故事啊。叶予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以为看着莫语失败的脸会是件令人无比畅快的事。可结果，完全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快乐。唯一值得开心的是，莫语并没有把薄奚蓝一追回去，叶予凌现在可以确定，薄奚蓝一，是真的喜欢自己。
“这些是帮你整理的诗朗诵比赛资料，给你。”莫语抹去眼角的泪水，换上一张可爱的笑脸，又说，“我们以后做个好朋友吧。”
瞬间被感动的叶予凌，把资料紧紧攥在手里，捣蒜似的连连点头。
因为薄奚蓝一的喜欢，叶予凌仿佛能原谅世上的一切不对。
刚刚还乐不思蜀的阳光笑脸，此刻，伤心欲绝。杜可风双手插袋地倚在走廊的栏杆上，表情木然。
他全都听到了。
杜可风转身走的时候，仿佛能听见悲伤从他身上掉落在地上的响声，像是水晶摔碎的声音，忧伤清脆。
叶予凌呆呆地看着杜可风远离的背影，一直以来很感激杜可风救了自己，但真的不可以用爱情交换。
对不起，杜可风。
整整一个下午，叶予凌身边的那个位置都是空荡荡的。不知道杜可风去哪里了，是否像他所说的那样去侦查绑架案的真相。他最好不要再理会自己的事了，叶予凌想，他越关心， 自己就越自责。叶予凌不明白为什么杜可风这么为自己执着，身边这一团纠缠不清的关系，就像黏在地上的口香糖，怎么撕扯都撕不干净，让人心烦。
不仅如此。
因莫语机警和善解人意的优点，帮助了毫不起眼的女生叶予凌而口碑一路激增。杜可风更是风云人物，薄奚蓝一还是从前那样沉稳，漫不经心。惨的是叶予凌。两大帅哥不约而同地同时喜欢她，对于平凡普通的女孩无疑是雪上加霜，莫名招来恶毒的谩骂。
王风风对着安娜苏的镜子，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脸。
“宋珂说周末约我一起去酒吧玩。”
叶予凌发现，此时王风风的肥脸居然泛起娇羞的红晕。
“真的？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了？”
叶予凌故意夸张地拉长“勾搭”两个字音。宋珂常常头顶一头像刚被大风刮过的发型，加上与神话人物钟馗有几分神似，叶予凌直夸王风风。
“你喜欢的类型是超拽炫酷屌炸天的杀马特风格啊？哈哈哈……”
“宋珂真的很帅！”
王风风两只猪蹄一样的手激动地握在下巴那儿，嘟起嘴。要是看到王风风花痴起来的样子，前后三排的同学都会吐成一片。
“你听错了，宋珂约的莫语吧？”
“嘿嘿，坚决不是，你陪我一起去。伦家第一次约会害羞羞嘛。”
挨到周末，最终也没逃过王风风的软磨硬泡。
叶予凌在衣橱里刨了半天也没找到一身适合去酒吧夜店那种场合穿的衣服。学校附近有两三家酒吧，生意火爆。每到周末，酒吧的店名闪烁着魅惑的亮光，在夜晚的空气里放肆地散发着暧昧的荧光。虽然门口都立着未成年人禁止的牌子，但还是向金钱低头，对着学生群体热烈地展开怀抱。那些扭动着水蛇腰的性感女郎穿着露骨地在舞池跳舞，在发疯似的旋转灯光照耀下，每个人的表情极度变形。任何不被允许做的事情，对于叛逆期的青少年都潜藏着巨大的吸引力，此时，叶予凌忽然想到杜可风。他好几次很想发火，最终被理智压制住了，但一双喷火似的眼睛还是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愤慨。薄奚蓝一的双眼，是一汪碧蓝的湖水，湖面平静，能安抚叶予凌不安的心。只是，叶予凌看着刚翻出来的一条嫩绿色的连衣裙感叹，薄奚蓝一太安静了，似乎感觉不到他身上的热情。
王风风的电话叫了五遍，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的叶予凌，走路歪歪扭扭地骑自行车驰向酒吧。
2
如果不来，一定错过一场好戏。
进门，一张黑色皮革的沙发上，薇拉坐在那儿，嘴里叼着烟，烟雾缭绕的青丝下，透着一张显然与年纪不符合的成熟的脸。她上半身裹着蕾丝吊带，脚踩着恨天高的靴子，配合两边立着一群身穿黑色服装的小弟。此时的薇拉不是那天的小太妹，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架势。
坐在她旁边的是薄奚蓝一。
叶予凌突然感觉脑子快要炸开了，腿脚不听使唤地朝他们移动。酒吧内开着极强的冷气，冰凉的冷气直达骨缝，舞池那边却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热气。一个趔趄，叶予凌差点摔倒。身体停在半空中，有一只手臂正抓着自己。叶予凌抬头看，杜可风，一张表情漠然的脸。
如果杜可风给自己的感觉是陌生，那么薄奚蓝一却是遥远。叶予凌大力地甩开杜可风的手，生气的不是杜可风总是不顾及男女有别。而是薄奚蓝一，迟缓地，才走到自己眼前，一阵淡淡的难过弥漫在叶予凌的心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予凌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问薄奚蓝一相同的问题，除了在学校，两人还没有过正真地单独相处。
“来，给你介绍一下。”
薄奚蓝一拉着叶予凌，像见公婆似的走过去。
“薇拉，这是叶予凌。”
“这是薇拉妹妹。”
薄奚蓝一转头对叶予凌说。
叶予凌惊讶得无语，脑子一直反复重复着。
“薇拉，妹妹？”
“是我和蓝一哥哥认的干妹妹。”莫语坐在沙发上补充道。
她拉着薇拉的手，那画面，莫语就是一个很有爱心的邻家姐姐。
王风风和宋珂也在旁边，两个局外人似的喝着汽水。一进门就看见薄奚蓝一和薇拉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叶予凌说话时的口气显得有些吃醋。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丫头，薄奚蓝一还居然和莫语一起认干妹妹。叶予凌一时理不清头绪，所有人都在场，仿佛都在等着自己揭开谜语。
“我认识她。”
叶予凌指着薇拉。
“叶子姐姐，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薇拉弹了弹烟灰，矢口否认。
叶予凌急忙拉起王风风，王风风手里的汽水由于叶予凌大力拉扯而洒到了地上。薄奚蓝一用疑惑的神情看着叶予凌，因为叶予凌的反应显得过激了。王风风没有配合叶予凌焦急的神经讲出那天在绿野仙踪碰见过薇拉并且还挑衅叶予凌的事情，此时的王风风特别不像平常叶予凌嘴里的“疯疯女士”，而是温顺得像一只没有爪牙的猫。着急得涨红脸的叶予凌看见王风风龟缩着她的脑袋，她眼睛有所忌惮地看着莫语的方向，而莫语，看着宋珂。
一切，不言而喻。
王风风顾及宋珂，宋珂听从莫语，莫语牵制王风风。
全都因为爱。
王风风像傀儡一样的身体，提线的那个人——莫语，原来是戏耍蠢货的高手。
唯一能证明薇拉是个处心积虑撒谎的野丫头的人，却沉默了。这么多人看着，连同酒吧内所有疯狂摆动身躯的陌生人仿佛都在嘲笑叶予凌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并不能怪罪王风风临阵落跑，见色忘义， 自己不也因为得到薄奚蓝一的喜欢而开心不已吗？ 自己不也因为喜欢的人给自己带来莫大的精神和心灵的抚慰而逐渐失去自我吗？凭什么要求好友在爱情和友情面前做艰难的选择？凭什么剥夺好友享有爱情的权利？叶予凌伤心地指责自己，木讷地杵在那里。从进门到现在，叶予凌脚上那双夹脚的高跟鞋像钉子一样钉住脚心，此时的感觉和心脏一样，生疼。叶予凌看着正在喝着嘉士伯的薄奚蓝一，他似乎不知道，他喜欢的女生此时很需要他宽阔的肩膀，和简单的一句：我相信你。叶予凌难过的感觉比刚才更强烈。
沙发上，莫语似乎抠不开易拉罐上的拉环，薄奚蓝一放下酒瓶，十分自然地接过手，替她拉开，还拿抽纸，擦干晃出来的几滴可乐。
这些伤人的小动作。
叶予凌静静地看着薄奚蓝一和莫语一动一静默契的举动，他们才是般配的一对。莫语举着易拉罐，看着叶予凌，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是的，她又扬起胜利的旗帜了。
如果今天就是想让自己亲眼看见，平常薄奚蓝一和自己不在一起却和莫语在一起的画面，那么够了，叶予凌闭上眼，心痛得几乎要瘫倒在地。
一直酷酷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杜可风，悄悄搬过来一张椅子，轻轻地放在叶予凌脚后。叶予凌有些颤抖的双腿不经意碰到凳子，像是找到避风港似的，一屁股坐了下去。酒吧内凳子要么是夸张的国王椅要么是颜色刺目的塑料椅，坐定后的叶予凌低下头，看见自己坐的是质地舒服的国王椅，椅子旁边，站着忠心耿耿的骑士——杜可风。
“我们以后就要像现在一样常常一起出来玩啊。”
莫语柔美的声音，举着可乐在空中做干杯的动作，一下找到了跟随者，薇拉的酒杯凑了过去，玻璃杯和铝制的易拉罐就发出了不闷不响的声音。
“不过，叶子姐姐，我真的认识一个姐姐长得和你很像。”
薇拉起身走过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杜可风。而杜可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莫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