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陈江冲秦渊笑了笑,语气温和,宛如一个正在教导晚辈的长者:“广陵郡王有所不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只有在疫情发生前将城镇封锁,才能在疫情爆发时做出最及时的处理。”
“处理?”秦渊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要怎么处理?”
“这个……”陈江看了眼沉默不语的皇帝,“这个处理的方法视灾情而定,臣记得太宗在位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一次大灾,太宗那时倾力救助,最终的结果虽然是好的,但中途因为疫情爆发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与之相比,圣祖皇帝杀伐果断,初见疫情的端倪,就下令焚城,因此灾情得到有效的控制,不出两个月就完美地解决了那一次大灾。”
“照左相大人这么说,咱们现在就应该下令焚城?这样什么灾情、疫情都没有了,不是更加省时省力?”秦渊笑呵呵地看着陈江。
“臣不是那个意思,”陈江泰然自若地笑道,“臣只是列举事例来向广陵郡王说明治理灾情的方法,至于本次洪灾该如何处理,那还需要看陛下的裁决。只是如今这季节正赶上春末夏初,岭南一带本就比京城炎热,正是容易滋生疫情的季节,臣恐怕陛下得尽快做出决断,不然受灾的恐怕就不仅仅是郁水沿岸了。”
陈江这话说完,御书房里再一次陷入沉重的寂静,半晌之后,皇帝才问段弘道:“远之,你怎么看?”
段弘知道,皇帝会在这个时候向他发问,那就是希望得到一个跟陈江不同的建议,但段弘就算有想法,也说不清楚,干脆就将问题踢给了段南歌。
“南歌,陛下任命你为御前女官不是让你坐在那里看热闹的。”
段南歌的嘴角一抽,抬起头来无奈地看向段弘。
昨天是谁为了这事儿暴跳如雷来着?
“我没在看热闹,只是在看地图。”
“地图?”皇帝这才扭头往段南歌的桌面上看了一眼,“你自己画的?拿来给朕瞧瞧。”
“是,陛下。”段南歌起身,将自己画的地图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盯着那一份岭南地图看了看,便向苏和要来了他放在御书房里的岭南地图,将两张地图摆在一起一对比,皇帝就发现段南歌画的这份地图上有不少多余的东西,最为显眼的就是郁水沿岸数不清的小黑点。
“你这密密麻麻地点了些什么东西?”皇帝狐疑地看向段南歌。
“城镇和村落,”段南歌声音温软地解释道,“已故的前工部尚书司徒大人在自己整理的《天宋地域志岭南篇》中写到,郁水沿岸约有五州、二十八县、一百五十多个村落,这与十年前任职岭南节度使的曹大人手札上的数目相差无几,臣女想着郁水沿岸的实际情况差不多就是如此,便随意点了些意思一下,可能不够一百五十个。”
皇帝的眉梢一挑,神情微妙地扫了段弘一眼:“已故的司徒大人?十年前的岭南节度使?”
段弘耸肩。
看他也没用,南歌看过的书他九成都没看过。
其余人听得一头雾水,工部尚书方明学却是猛一拍巴掌,激动无比地看向段南歌:“段大小姐爷读过师父的《天宋地域志》?全都看过吗?”
“看过看过,”段南歌笑盈盈地看向方明学,“一共十本,我都看过。”
“真的吗?!”方明学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身形如电地冲到段南歌面前,目光闪闪地看着段南歌,“段大小姐看过之后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沈博绝丽?是不是觉得才高八斗?是不是觉得波澜壮阔?是不是觉得……”
“你给老子坐回去!”不等方明学说完,段弘就扯着方明学的后衣领将方明学给扔回了座位上。
谁准他靠南歌那么近了?!
方明学痛呼一声,瞬间意识到自己还在御书房里,连忙站起来向皇帝谢罪:“微臣失礼,请陛下恕罪。微臣只是……只是太激动了!没想到微臣能在有生之年遇到一位读过家师遗作的人,不枉家师为了写这一部《天宋地域志》而呕心沥血!”
说着,方明学两眼一红,竟直接哭了出来:“微臣失礼,失礼。”
“你……出去冷静一下?”皇帝抽了抽嘴角,转头看向段南歌。
段南歌也没想到她随口那么一说会引得工部尚书那么大反应,因此面对皇帝意味不明的视线,段南歌也只能讪讪一笑。
皇帝摇头失笑:“南歌,你继续说。”
“是,”段南歌努力无视方明学炙热的视线,继续说道,“根据司徒大人的《地域志》,岭南郁水水量充沛,每逢雨季都要闹灾,若赶上雨水丰沛的年份,闹一场大灾是不可避免的,因此郁水一带的堤坝修筑工程一直都是工部兴建工作的重中之重,几年下来,初具成效,虽不能完全避免洪灾所带来的损失和危害,但至少可以避免沿岸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正是如此!”方明学忍不住附和道,“天宋境内有三大江河易泛洪灾,家师在世时尤为重视这三大江河流域的堤坝修筑工程,每年的例行查验、修补工作是必不可少的,家师过世后,臣也谨遵家师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这就奇怪了,”秦睿疑惑道,“既然工部如此重视郁水流域的堤坝,那这一次的洪灾怎么会这么严重?儿臣若没记错,早朝上的那道折子上可说这一次的洪灾毁了郁水沿岸百余村落、近十个县城,淹没良田万余顷。”
这个数据可相当于郁水沿岸全部受灾啊。
方明学一听,当即就跪了下去,悲痛欲绝道:“微臣有罪,微臣有负于家师教诲,请陛下降罪。”
看着方明学,皇帝头疼地揉揉额角:“方爱卿起来吧,这事并不是你的错。欺上瞒下这种事,那些地方官做的还少吗?”
话音落,皇帝冷笑一声。
一听这话,御书房里的人就纷纷跪了下去:“父皇/陛下息怒。”
皇帝再一看,段弘坐得稳稳的,而段南歌就站在皇帝身侧,也稳得不得了。
皇帝突然觉得他或许不该赌气将段南歌弄进宫里来,以前气他的就只有段弘一个人,现在可好,又多了个段南歌,还是他自己给弄到身边来的。
揉揉额角,皇帝强行无视这一对父女:“都起来吧。那么,对郁水的灾情,南歌你有什么想法?”
“臣女没想法。”
段南歌回答得那么果断,那么干脆,果断得让段弘十分欣慰,干脆得让秦渊差点儿没憋好笑出声来。
皇帝只觉得他是真的不该问!
见皇帝一记冷眼瞪过来,段南歌顿时觉得自己无辜极了,只好补充一句道:“臣女不知道郁水的灾情究竟严重到什么地步,因此无从判断。”
“那你更倾向于哪一种方法?是太宗的,还是圣祖的?”皇帝就非要问出一个确切答案来。
这丫头比她爹精明。他原本只是想得到一个与左相相反的建议,就他个人来说,并不十分欣赏圣祖皇帝焚城的做法,因此他需要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不至于让形势变成一边倒的情况,结果远之难得精明一次,将这个难题交给了他的女儿,而他的女儿更加精明,三言两语就将话题的重点引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差点儿就被糊弄过去了。
段南歌嘴角一扬,声音温软地说道:“一味地杀戮是无能的表现,只有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想到以杀戮平息一切。臣女相信以陛下之智、以朝堂之能、以天宋之力必能想出比杀戮更好的办法。臣女先代灾区万民感谢陛下护佑之恩。”
“哼!”左相冷哼一声,不屑地瞟了段南歌一眼,“段大小姐不愧是被段国公宠大的娇贵女子,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救民于水火的事情可不如段大小姐说得这般简单!”
“哦?”秦渊笑嘻嘻地看着左相,“听左相大人这话的意思,是说面对这一场洪灾,左相大人您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束手无策?既然如此,您就歇一歇,父皇开明,又怎么会因为您一时的无能而看轻了您?”
陈江一梗,怒从中生,却半分都没有流露出来。
笑容温和地看向秦渊,陈江问道:“这么说,广陵郡王您有办法?”
“诶,此言差矣,”秦渊嘿嘿一笑,“世人皆知本郡王一向无能,这样重要的事情,自然得交给大皇兄和四皇兄去办。”
陈江冷哼一声,无话可说。
人家广陵郡王能厚脸皮地承认自己无能,他堂堂左相可做不到。
皇帝没有言语,可视线却在秦睿、秦昊和段南歌之间打转,嬉皮笑脸的秦渊被自动无视。
“南歌……”
皇帝才说了两个字,话就被段弘的一声厉喝给打断:“休想!”
皇帝额角的青筋一突突,瞪着段弘道:“朕还什么都没说!”
“让您说了还得了?!”段弘不甘示弱地回瞪着皇帝。
别以为他看不出这卑鄙小人在想什么!让南歌来给帮忙出谋划策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卑鄙小人把南歌送到岭南灾区去?
皇帝气得扭头冲段南歌吼道:“南歌,怎么不管管你这没脑子的混账爹!”
段南歌嘴角一抽,无语望天。
这两个年龄加起来快一百岁的男人是不吵吵就不能对话吗?
方明学像是突然听懂了皇帝和段弘这段争吵的言外之意,立刻两眼放光的说道:“微臣请命与段大小姐同行,微臣愿尽己所能,助段大小姐一臂之力!”
“……给老子滚远点儿!”段弘的怒吼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