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胜宝见天色已晚,便带着赵扩等人绕过前厅,直奔后堂休息之所:“圣上太抬举臣了,臣是何等身份,怎敢与圣上说笑?”
前后院之间以拱门相隔,东西各有一个,众人走的是东侧拱门,拱门上书“出尘”二字,竟是徽宗朝宰相秦桧的字迹。
韩侂胄心中不喜,匆匆垂首而过,赵扩却饶有兴致地端详片刻,笑道:“东为出尘,那西应该便是入世了,不知那二字又是何人所题?”
邱胜宝忙道:“臣不学无术,附庸风雅而已,只是见字工整便拿来用了,并不知道出自什么人之手。”
“既然如此,等朕空暇之时亲自为此提名。”赵扩迈进拱门,没几步便上了雨廊,不禁唏嘘道,“此处若能称之为奢华,那京城之中所有的官宦府邸便算得上僭越了!”
邱胜宝怔道:“臣从未去过京城,难道比黑龙城还要繁华?”
“黑龙城只算做一个县城吧。”赵扩叹口气道,“朕今日亲眼得见,方知僮家不易,回京之后定当调拨巨资以作改善民生。请邱城主相信朕,宋僮永远都是一家人。”
“圣上圣明,臣万死不求一报!”邱胜宝长揖道,“今日空添烦扰,还望圣上恕罪,明日回返黑龙城,臣等定以僮家至崇至上之礼相待。”
“邱城主答应了?”赵扩激动莫名,握着邱胜宝的手久久不放。
邱胜宝知其意,反拍赵扩手背道:“圣上因何而来,臣见夜深人乏不敢多问,恳请圣上暂歇一晚,明日再作商议如何?”
说罢,他亲手将正堂房门打开,又让仇胜和颜存勖打开了相邻的两间偏房,躬身道:“房中侍女都是臣从黑龙城带来的,前院另有士兵守护,圣上与二位大人尽管放心。”
赵扩微微拱手道:“有劳邱城主,不过侍女和守卫就不用了吧?朕想僮家的地盘,没人敢这么大的胆子前来滋扰。”
“谨遵圣谕,臣等告退。”邱胜宝犹豫了一下,将三间房中的侍女唤出,转身走了。
别院渐渐恢复了平静,除了墙外的士兵偶尔来回走动,再无人声。赵扩伸个懒腰,冲韩侂胄和老族长道:“折腾半宿,朕也乏了,你们自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老族长告罪欲退,韩侂胄却突然道:“圣上真信了邱胜宝的话?”
赵扩奇怪道:“我为鱼肉、他为刀俎,却得以礼相待,还有何理由不信?”
韩侂胄皱眉道:“邱胜宝言辞虽恭,但他手下那两员将领却倨傲无状,且丝毫不做掩饰,不能不令臣忧虑。”
“大吏治下,将不识君、只知有帅的情况极为常见,不足为虑。”赵扩进门除靴,坐在床上长长舒了口气,“我大宋开国以来,一直削减各地藩帅的势力,便是为得这般,但僮人不同,朝廷想要安抚其心,只能稍加放任。”
“臣明白了,容臣告退。”韩侂胄颔首转身,竟朝着前院而去。
赵扩一怔,急声道:“你去哪里?”
“去去便回。”
韩侂胄加快脚步跑出别院,一口气追上了邱胜宝等人:“邱城主请留步,那些侍卫现在何处,能否让韩某带回别院?”
邱胜宝面无表情道:“怎么,韩大人不相信本城主能保护好圣上?”
“当下乱世,多做些防备终究不差。”韩侂胄喘口气道,“再说圣上自己的人,用起来要顺手的多。”
邱胜宝轻咳道:“他几人正睡得香甜,不如明日……”
“邱城主有办法令其酣睡,自然有办法令其转醒。”韩侂胄盯着邱胜宝,微眯双眼道,“莫非……邱城主怕他们碍事?”
邱胜宝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韩大人说的哪里话,他们就在村东头第二间房舍,大人自去唤吧。”
“多谢邱城主。”韩侂胄瞥了眼面沉似水的邱、颜二将,匆匆走了。
按照邱胜宝的指点,他找到了侍卫的被困之处,推门而入果然见侍卫们鼾声如雷,人数一个不少,刚刚上前要叫醒之时,猛地脑后风气。
“谁?”不等他扭头看清,便被人重重击在颈脉上,顿时昏死过去。
月上中天,夜已近半。
老族长早已睡下,赵扩久候韩侂胄不归,身边又无旁人差遣,正焦躁间,忽见卢哲推门而入,急忙问道:“将军怎么来了?可知韩大人现在何处?”
卢哲不答,只是反闩了房门,冷冷道:“你真是当今圣上?”
“这还有假?”赵扩坐直身子道,“你家城主不是已经查验过朕的小印了吗?为何将军又有此问?”
卢哲叹声道:“既然如此,请圣上歇息吧。最晚明日一早,侬将军便会前来相见。”
说着,他搬起桌子紧紧挡住了房门,又将椅子倒放在桌上,最后人也爬上了桌子,似是喃喃自语道:“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赵扩莫名其妙,穿好靴子道:“将军为何如此?”
“没你的事,睡吧。”卢哲试了试房门是否牢固,又看向后窗。
赵扩苦笑道:“将军如此这般,让朕如何安睡?还望将军实言相告。”
“恕末将无法明言。”卢哲长腿舒展,背靠房门,闭上眼睛再不理赵扩。
见状,赵扩更加忐忑不安,斜依床帏道:“将军可是知道了什么内情?”
卢哲不答。
赵扩又问道:“是不是有人对朕不利?”
卢哲仍不答。
赵扩略作沉吟,再次问道:“朕是不是今夜会葬身于此?”
卢哲还不答。
赵扩只得长叹一声,合目假寐。
就这样,一夜过去,天放微光。
赵扩苦熬半宿,已是双眼通红、满脸憔悴,他见卢哲始终一动不动守着房门,不由叹道:“将军守了一夜,莫不是害怕朕跑了吧?”
“你跑不了。”卢哲嗓音有些沙哑,重重咳了几下才道,“末将在此,只是不想圣上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赵扩哦声道:“果然有人想害朕,难道是你家城主邱胜宝?”
卢哲跳回地面,将抵门的桌子一脚踹开,淡淡道:“一夜无事,证明一生都无事,圣上无需多问。”
“将军说的好生轻巧。”赵扩苦笑道,“换作将军,你会置之不问?这可是关乎朕的性命啊!”
卢哲想了想,摇头道:“问了又如何?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就算明白了也只能多添烦恼,不如不问。”
“还能有这种说辞?朕还真是闻所未闻。”赵扩拍拍额头,无力道,“那依将军,朕该当如何?”
卢哲有些不耐,皱紧了眉头道:“等着吧,自会有人来为圣上释疑。”
“好吧,朕等。”赵扩穿戴整齐,闭上了嘴巴。
沉默,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二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直到天光大亮,终于有人敲响了房门,却是邱胜宝:“圣上一夜可歇息的好?”
卢哲就在门后,抬手拉开房门道:“将军来过了?”
邱胜宝没理他,冲赵扩施礼道:“臣给圣上请安了。”
赵扩回礼,卢哲又问一遍,邱胜宝冷冷道:“卢将军忠义无双,本城主掏心掏肺,却得不到将军真情以对,实在心寒啊!”
卢哲同样冷冷道:“末将其实愿交城主这个朋友,奈何心肺之中装着万千僮家老少,不敢为一己之私致使全族生灵涂炭。”
邱胜宝脸色大变,但瞬间又堆满了笑容,轻咳一声道:“圣上,早膳已经安排妥当,韩大人与侍卫们正在前厅等候,请圣上移驾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