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然望向那个男子。
年纪不到五十岁,但双鬓已生华发。面容与雪薇有七八分相像,一双眼睛虽炯炯有神,却透着藏不住的落寞。漆黑的长髯拂在胸前,配上他一身青灰色的锦袍,平添了几分深沉儒雅之气。
羽然心中暗道:“这是雪薇的父亲,曾经皇宫里最有名的丁厨神。”
丁逸鹤负着双手,默默地盯着雪薇,良久方道:“薇儿,你和爹来一下。”
一片茫然无措从雪薇眼中流露出来,她回头瞧瞧杏儿,然后在羽然身上流连了一阵。
“爹……”她轻声唤道。
丁逸鹤看了羽然一眼,又叫了雪薇一声:“跟爹过来。”
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柔和的,但是雪薇还是能感觉到话里不容置辩的意味。
她暗暗叹了口气,回头对羽然轻轻颔首示意,垂着头随着父亲走了。
羽然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自语道:“原来是他!”
杏儿担心地说:“潘公子,老爷来了,该不会是叫小姐回去,让她受责罚吧?”
羽然苦笑一声,道:“就算是那样,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感觉丁先生有可能会只叫她回去而不责罚她!”
杏儿“嗐”了一声,道:“没错,老爷不责罚她,老太爷会!闯了那么大祸,没有责罚才怪!我也逃不过去啊!”
羽然没有回答,目光只追随着他们父女俩的背影,微笑而已。
穿过街道又走了百步余,丁逸鹤带着雪薇来到一座茶棚下坐了下来。
“爹,这儿有什么好茶,你让我过来干嘛?”雪薇和丁逸鹤说着话,头却垂着,眼睛斜瞟向杏儿和羽然的方向。她看见,羽然和杏儿也离开那座客栈门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
丁逸鹤看着茶摊上的老头儿放下茶壶沏上茶,道:“那座客栈有什么好的,你怎么还要和杏儿去住?在家里住不是更舒服?”
雪薇咬住了嘴唇。
“爹,……”声音略带撒娇,更多的是不满。
丁逸鹤凝视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柔情。
“薇儿,爹知道你为什么要出来。你想找你娘去,是不是?”
雪薇头低得更低了。
“不过现在你不能去,你要跟我回家!”丁逸鹤忽然变了口吻,严厉了起来。
雪薇猛然抬起头。
“为什么,爹?我不要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了,我才不要回去!就算祖父说将我逐出家门我也不回……我就要找我娘!”她说得又急又快,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丁逸鹤却依旧神色自若,仿佛女儿的表现都在他意料之中。
“就因为你要找你娘,才要回家。明白吗?”他深深地望着女儿,目光说不出的深沉。
雪薇摇摇头:“我不明白。我等了十二年,才等到能去找她的机会,我才不要再回去!”
丁逸鹤皱起了眉,眉宇间那三道竖纹顿时深如剑削。
“雪薇!”他语气重了起来,“你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以为这样就可以要挟丁家人接受你娘,原谅你!现在他们要向所有人证明,没了你,丁家还是丁家!”
雪薇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出想说的话来。
知女莫如父。丁逸鹤一语便道破了雪薇的想法……她不仅想去找母亲,还想通过在继承仪式头一天离家的做法,让祖父乃至整个丁家都被迫同意接回她母亲。
可是实际上,她的想法太简单幼稚了。
“你觉得那些斗了一辈子心机的老头子们会被你拿捏住?”丁逸鹤冷笑一声,“如果拒绝接受他们给你的荣誉就能换回你的母亲,你母亲早就回来了!所以,跟我回去吧,别再犟了!”
雪薇半晌默然不语。忽然,她冷笑一声,道:“爹,别人都说您就和您的名字一样,闲云野鹤,可是薇儿觉得您再世俗不过!”
丁逸鹤眉头皱得更紧:“什么?”
“我说您世俗!俗不可耐!”雪薇声音虽轻,却字若千钧。
“您从来没有去寻找过母亲,甚至一点努力都没有做过。您在皇宫里做御厨多好啊,虽然不能上庙堂,却也倍受当今喜爱,更是有不少人都视您为楷模,立志成为您那样有名气的厨师。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您背后还有一个伤心的女子,一个孤独的女孩!”
雪薇眼圈红了。她说得那“伤心的女子”是她的母亲,而那个“孤独的女孩”便是她自己。
“您生活在别人的吹捧中,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我母亲,去想我!您求名求利唯独不求真情,难道不世俗吗?”
丁逸鹤不语,但一股莫名的悲愤怒火在眼中燃烧了起来。他抬手,冷不防在女儿脸上“啪”地打了一巴掌。
雪薇似雪的脸颊上登时一片红印。
“爹!你……”雪薇含着哭声叫道,硕大的泪珠在她颊上滚了下来。她猛然起身,朝茶棚外跑去。
“小姐!”隔着一条街的茶桌旁,杏儿也霍然起身,向雪薇跑去。
羽然在后面拉住她,叫道:“且等等!”
杏儿急得跺脚:“放开我,我去找小姐!”
羽然道:“别急!”
“不急行吗?小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挨老爷打,她心里该多难过!”杏儿急匆匆道,想挣开羽然的手。
“杏儿!”羽然忽然严肃起来,声音里透出一股让杏儿感觉无法反抗的威严。她疑惑地望着羽然,慢慢坐了回去。
“杏儿,”羽然见她不再执拗,语气便缓和下来,“两个主子之间的争执,你一个小丫鬟参与不合适吧?”
杏儿讪讪地低下头。她知道,羽然说得没错。
只听羽然继续说道:“何况,恐怕是你家小姐说错话在先,才惹得丁先生发怒。你何不看看一会儿会怎么样呢?”
杏儿无奈地点点头,失落地望着雪薇的方向。
雪薇立在一株杨树下呜呜地哭泣。身后,父亲丁逸鹤慢慢向她走去。
“薇儿,刚才为父失态了,你……还疼吗?”此刻,丁逸鹤脸上满是愧疚,凝视着女儿的背影,缓缓伸出手,抚上她的肩膀。
“可是你方才说的话……太令我伤心了!”他叹息道,“我怎么能不想你母亲,怎么能不挂念幼小的你啊!若是不想不念,我怎么会辞去宫中的职务,回到家里?若是不想不念,又怎会一直闷在书房,被别人称作‘丁呆子’?……唉!你还小,怎能明白为父的苦啊!”
雪薇慢慢止住了哭泣。
她已为父亲诉的衷打动,含着泪转过身,凝视着父亲。
她似乎第一次注意到,父亲看上去如此苍老,苍老得和他的年龄不符。她也似乎第一次注意到,父亲眉间那三道皱纹,仿佛三道利剑刺在眉心。
人都说眉心即心头,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也真的有三道利剑刺在父亲的心头?
“爹……”雪薇拭拭泪珠,“是我说错了话……”说着,她又呜咽起来。
“薇儿啊,你只知道去寻你母亲,可知道当年你母亲为何被逐出家门?”丁逸鹤抚摸着女儿的头,就像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一样。
雪薇摇摇头。
丁逸鹤点点头:“我会告诉你。不过,要在你夺回‘厨神’之位之后!”
雪薇含泪的眼睛里闪出一阵错愕。
“父亲……”她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在蔓延,一些话憋在心里却说不出。
丁逸鹤道:“薇儿,爹不是以此来要挟你。爹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你必须要承担起你该承担的责任,然后才有力量去做出改变!”
雪薇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再没有去反驳。她想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而父亲的目光又让她感到父亲的安排无可反驳。
“那,他们……”她回头看看杏儿和羽然,又看看父亲。
“我见过他了。”丁逸鹤淡淡说道。
“见过他?”雪薇惊呼,“您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昨天夜里。但还不知道姓名,”丁逸鹤道,“我们一起过去吧。”
雪薇心中先是狐疑,随后了然。昨天夜里?原来父亲就是追踪自己的“另一批人”。可是既然是“一批”,那另外几个呢?
见父女俩向他们走来,杏儿和羽然站了起来。等雪薇走近,杏儿忙跑过去,上下打量着她,虽不说话,可眼中满是担心的目光。
雪薇向她微微一笑,走至羽然面前,介绍道:“潘公子,这是我父亲。父亲,这位是潘公子,多亏他在路上一直照顾我和杏儿,还救了我们几次。否则您就见不到我们了!”
虽说昨夜便打过交道了,可直到此时,丁逸鹤才认真地打量羽然。
一身素锦的白袍,腰悬长剑。发如墨染,目光清朗如秋空,周身一股洒脱之气。他心中暗自赞叹:倒是一表人才。
只是再细看,他却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只是那场合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丁先生,”羽然抱拳施礼,含笑打招呼道,“在下潘羽然。于路偶遇丁姑娘,不揣冒昧与小姐结伴同行,还望先生见谅。”
丁逸鹤笑笑,道:“公子说话过谦了。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约束好,任由小女擅自离家。心中虽然挂牵,却不知她究竟在哪儿,鞭长莫及。多亏公子一路保护,小女才得平安。丁某要感谢都来不及,哪里会责怪。如今已经找到小女,便要带她回去了。这一点东西不成谢意,还望公子能收下。”
说着,丁逸鹤在怀中拿出一个锦匣,递向羽然。
羽然没有接,笑道:“丁先生说笑了。女儿在家外,自是父母心中时常的挂念。您带她回去便好。至于谢,在下实在不敢当的。只是在下有几句话,想和您借一步讲,不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