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还是毫无动静。
“这个时候你不接旨，呵呵呵，是想抗旨吗？”阎乐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阴沉沉地盯着徐福的眼睛。
直到这个时候，那堆毛发才有动静，稀稀疏疏抖动着。徐福伸出脑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那一口气悠长、绵延，好像要把他那郁结在胸中被困千年的委屈、无奈、愤懑一股脑地喷薄出来。
出人意料，那一口沉重的呼吸从徐福嘴里呼出时，竟然气如霓虹，在这阴暗的密室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绕一周，很快凝集，成了一条狰狞大蛇，有八个脑袋，灯笼一样的眼睛红闪闪的，蛇信子吐出了一尺多长，鲜红曲扰，大蛇头动尾巴摇，慢慢向着阎乐袭去。
阎乐脑袋一摆，眉头一动，冷笑道：“得了吧，老头子，别玩这小把戏了，丢人现眼。我敬你对大秦忠心耿耿，才给你宣了这道圣旨，助你脱困！你还想来戏弄我吗？”
他的话冰冷如雪蛋子，一字字吐出，说过之后，他鼓起腮帮子，喷出一团毒气，那条狰狞恐怖的八头大蛇轰然坍塌，散成了一缕缕的烟气，不久弥散消失。
“这就是所谓的八岐大蛇吧？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家伙！不过是凝气拟物的手段，也就能糊弄扶桑的那些蛮夷而已！”阎乐一脸的不屑，“别忘了，我好歹也是和你一样的老家伙，从大秦朝一路挣扎着活到今天，什么鬼把戏没见过？要是被你这种手段吓到了，岂不丢了我赳赳老秦的威风！”
徐福还是不说话，然而，脖子也露出来了，身子似乎坐起来了，那一堆黑白相间的毛发就变成了乱草山。在一口气呼出八岐大蛇的模样以后，他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一样，那本该浑浊的双眼，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黑白分明，宛若夜空里的星星，精光四射，炯炯有神。
从眼睛看得出，这家伙不老啊，那眼神儿，就跟当年送他进密室的回眸一瞥，充满了愤怒、不甘、怨毒。就那眼神，曾经让阎乐闭上眼睛就浮现出来，三个月睡不好觉，现在所看到的一模一样，这下轮到阎乐不说话了，他阴沉地盯着徐福。
徐福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涌现出几分嘲讽，然后就笑起来了。当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出来的时候，那仿佛皱成树皮的面孔突然光洁了，竟让这阴森的密室里有了春暖花开、万物萌动的气息。
就在徐福微微一笑间，阎乐不露痕迹地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我还是小看你了！”徐福面露笑意地叹息道：“你不是一根筋，比死命往前的老秦人要灵活得多，居然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所以我能活到现在！”阎乐冷冰冰地回应着。
“哈！哈哈！哈哈哈！”徐福仰面大笑了起来，“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能活到现在！不然，这唐朝天下，到哪里去找一个秦朝的官员来宣这道圣旨！”
唐朝？他怎么知道这是唐朝？他不闭塞呀，谁到这里来过的？阎乐听了，眉捎不自主地挑了挑，沉声说道：“那你还不接旨，更待何时！”
“接旨？从你手里吗？”徐福笑盈盈地问，“我一旦从你手里接下这道圣旨，那么从此以后，我就跟你这乱臣贼子牵扯上种种因果了。你觉得，我会愿意跟你这种肮脏的东西牵连吗？老夫再不济，也是寻仙修道之人，从你腌臜小人手里接旨，岂不是脏了我的手吗？”
阎乐面无表情地等徐福说完，才悠悠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这世上看不起我的人多了去了。自从我做了赵高的女婿，就有多少人看不起我。可是一千年了，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呢？”
“他们干干净净死去，远比你肮脏地活着强。”
“未必吧，”阎乐微微仰起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哈哈，他们都他妈的灰飞烟灭了啊！那些公子王孙呢？他们早就骨肉成泥了！那些帝王将相呢？他们早就成了一坡黄土！那些儒生方士呢？他们除了能侥幸留下几个名姓以外，还有哪个能活到现在？！而我，我这个你看不起的乱臣贼子还活着，好端端地活着，活了一千年，还将继续活着下去的！”
“像狗一样活着，有意义吗？”徐福收敛了笑容，冷冷地问道。
“狗就不能活吗？”阎乐面容有些扭曲，声音低沉到带着一丝咆哮。
“赵高被杀的时候，你就像一条丧家之犬；项羽兵败垓下的时候，你活得并不比狗强；五胡乱华的时候，你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被徐福责骂的时候，他干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声音还有几分强硬：“但是我活到了现在！我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王朝兴衰灭亡；我亲手埋葬，一个又一个曾经看不起我的人……”
“可是你惶惶不可终日，头天晚上睡下了，都不知道第二天能不能活着起来！曾经有多少时候你提心吊胆，睡到半夜就莫名其妙地爬起来逃亡，只是因为山风吹过好像是战鼓的声音啊——”
“但是我熬过来了。我看了一千年的日升月落，我体会过了酸甜苦辣，我知道什么叫孜孜以求，求之不得。”
“但你依然活得像狗，还像鬼一样苟延残喘，一肚子狼心狗肺，一脑门儿阴谋诡计，有什么意义？”
阎乐咆哮起来了：“我告诉你，只要活着就是意义！即便再不堪，我能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而今，我不但活着，而且还活得丰富多彩，活得有滋有味，实不相瞒，今天你栽到我手里了，很快我就要返老还童，千年万载地活下去！”
徐福本来还冷冷笑着，在听到阎乐最后一句话后，陡然就沉了下来。
“呵呵呵，徐福，你在地底下当活死人当糊涂了吧？想跟我逞口舌之利！”阎乐摇着头说，“我经历的生死比你要多得多。我若在乎你这样的言语，早八辈子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若是不想永不见天日，那么就过来接旨吧。今天，圣旨就在我手上，你要不接旨，行，我也不难为你，你就继续在这地洞里当老鼠、当活死人，当到天荒地老吧！”
“你以为我会从你手里接圣旨？你以为我愿意和你有因果牵连？”
“老东西，你眼光确实不错，知道一旦从我手里接旨，就必然和我有因果牵连。但，那又怎样？我就是摆明了要把你拉下水来，听我号令，为我驱驰，给我炼长生不老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狗舔骨头，你听我的，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说完这话，阎乐一边拿着圣旨微微抖着，一边斜着眼睛瞅着徐福，那模样，活像是街头的一个小地痞在拿着骨头唤狗儿一样。
徐福的脸色已经发黑了，就像是大暴雨之前的天色，覆盖着他身上的毛发全部飞扬起来，头发三丈长，胡须两丈长，连眉毛也有一丈那么长，大半个密室都被他毛发占据了，以至于身躯也因此而膨胀，身旁围绕一圈看不见的气劲，不自主地向外扩散，猎猎有声。
“呵呵呵，徐福啊，徐奉常，徐大人，列鼎而食的九卿大人，脱困与否，只在你一念之间！”看出他怒火万丈的样子，阎乐的声音里充满了欢愉的笑意，仿佛是一位老友在嘘寒问暖，但是他的脸色却也如徐福一样阴沉，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徐福，一动不动，就像捕食之前的蟒蛇，冷酷，无情，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你还有资格和我说话？”徐福陡然质问他。
“我之所以跟你废话这么多，无非是看在同为秦朝故人的情分！今天你若肯臣服效忠与我，我也可以很直接告诉你，异日，我若称帝，当封你一字并肩王！荣华富贵，长生不老，我与你共之！”
“你觉得我会在乎荣华富贵？”徐福面露不屑地看着阎乐，“我放着东瀛扶桑的神武天皇不做，一心回来复命，就为了列鼎而食？就为了跟在你这种弑君贼子后面担万世骂名、做那猪狗不如的一字并肩王？”
阎乐点了点头：“好！你徐福可以不贪图这荣华富贵，但是你就不想离开这地洞密室，再见一见这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你就愿意一辈子当只老鼠，在这地洞里腐烂、发臭却又连死都死不了？”
徐福默然了。
阎乐也不说话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饶有兴趣地看着徐福，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丝胜券在握的神色。
好一会儿，徐福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然后轻声问道：“你也算是秦朝的大臣了。我问你，我大秦凭什么立国，凭什么并吞八荒、一统天下！”
“我大秦以法立国，言出法随……”阎乐愣了愣，随口说道，说到这，他猛然一顿，面露惊骇之色地看向徐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