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人互相望见。
而暮西暇她神色一如平常,只感叹这时空与她所来那时空优劣相差,想起这几日在这大唐见闻。
便越发觉得竟无从怪罪,这王府富丽堂皇,而人心冷酷,而那人当真冷酷吗。
当一个人穷途末路,路遇豺狼虎豹,将那人仅有一条生路堵死,又能算清是谁的错呢。
暮西暇毕竟不是暮西暇,她无法将自己完全当做那人,人害她一分,她便报去一分,那一魄她丢了十六载,可于那一魄来说,却是走失了千年。
而暮云暇见她闲情逸致,神智恢复后,便整日做她的闺中小姐。
家中事分毫不放在心上,她立于花前,婀娜婷立故意道:“父王被困,母亲亦是日夜忧心,竟有人仍在自得其乐,天生来的大小姐,全然不顾家中辛苦。”
她眼中嫌恶之色,满面沉住望向她。
大抵这位长姐在她眼中是极为看轻的吧,这暮西暇在她眼中便是挡住她路的豺狼虎豹。
再是温柔的人,忍让一分两分足矣,暮西暇面上浅笑不变,而后于窗间走过,出了书房。
款款行步至那斑驳花影之间,“忧心伤神,我又无力,莫非只你一人惦念父王?妹妹,你可见你眼底黑色了?”
暮西暇走至她面前,清晰得见她眼底暗色,想来这几日,她与王妃一般皆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吧。
“与你何干。”听她所言,暮云暇转过头去,与佩儿喝道:“与我前往后庭。”说完便与侍女转身而去。
暮西暇眼瞧她走去,长呼出口气,她的善心那人竟也不能领受,明明都为亲王女儿,她却不将自己视为真正长姐。
想来悲哀,只带有那点点落寞,她觉孤独,她所见所感,无人可去倾诉。
那雍亲王,也的确她毫不关心。
转身便晃晃的回房去了。
进门正见乳娘坐于桌畔绣制锦鞋,悄悄走至她身畔,俯下身子静看,这女子绣技,只怕她今日来学也学不通了,更赶超补上。
若非处处要强,凭她才二十几岁,哪会修到博士这高等学历。
“乳娘,这绣的真好看,是什么花?”微笑,眼瞧那花色,亮白蚕丝,针针密缝,是要多久心思才能做到。
“奴婢所绣是百合。”乳娘抬眼与她一笑。
暮西暇蹲下身子,手搭在她膝头,笑道:“我这双双锦鞋,可都是乳娘亲手缝制?”
“大姐从前总爱乱跑,不过几时便会染上泥巴,所以奴婢闲来便为大姐缝制,也好换来用。”
她躬身照顾,将这痴女视如己出,暮西暇虽与她相处不过几日,可这身子细白皮肤,想来皆是出自她所保养。
小事之上,穿戴之上,皆由她费心,想到此处,暮西暇将头枕于她膝上,“如今我不会乱跑了,乳娘你就不必再为我做这许多绣鞋了。”娇声道。
棠花将手中针线放下,手抚上她漆黑秀发,温声道:“大姐就要嫁入皇家,往后奴婢可就难见到了,奴婢整日无事,也就只会这些女人家的粗活。”
嫁入皇家,而亲王被刑部扣押,嫁入皇家嫁入皇家,可还能顺顺当当出嫁?
暮西暇不愿想此事,眼神淡去平声道:“父王受难,家中也不安宁,我的事便不要再提。”
婚约虽在,可有与没有,还不是帝王家一句话。
她倒是想,借着此时将她这还未出生便定下的婚约解除,如此赖在王府还做她这痴傻小姐,陪伴乳娘终身便好。
“大姐不必为王爷过分担心,有太子在……”话到此处,棠花住口,有关太子不可在她面前提及,以免生事。
“恩?”
话才过半,暮西暇对苍寞寒满心疑问,双眼直直瞧着棠花,想听她下话。
“唉。”棠花叹了声,复又拿起线盒来,从当中选出橙黄锦丝,用牙齿咬断,“那些事情,奴婢不过伺候主子一庸人罢了,并不懂得,也不敢妄言。”
只要暮西暇她好就是,棠花她是随先王妃进府,这王府之中只怜只护这大小姐一人。
瞧她绣制那花样认真,暮西暇也不再打扰,大抵她的确不知吧,而后暮西暇便坐于她身旁,只看她绣制那花样,不过几时,一株栩栩如生的百合便在绣缎之上绽开。
她自知拿不起针线,而这双手从来便是拿手术刀的。
若生来便是暮西暇,想来也能受乳娘传授这绣技一绝吧。
她两人静默无声,暮西暇只吃些糕点,看那花样累了,便转头朝向木窗,朝远望望。
又至日暮,院内地面撒上昏黄阳光,远处树影花影都已倾斜。
在王府中,不必担忧吃食用度,那珍馐美食,要人想来口颊生香,可这安宁日子过久了恐怕也会无趣。
仍是喜欢从前那时空,从无空闲不分日夜忙碌的时候。
她怔怔望去,看那美景,这时见王府中众人,无论家奴婢女皆奔向家门外去。
此时一小丫头奔来门前,大声叫道:“大小姐,宫中礼官前来宣旨了,快些至前门外相迎吧。”
暮西暇听言便与乳娘一同朝家门外去了,来至暮云暇身旁,以王妃为首,跪地伏拜。
她心想莫非今日宫中来人为她宣旨?不是择日便要进宫了吧。
礼官他身着唐宫内监服饰,湛蓝官服,长袖抬起,手执圣旨声音尖细宣读,“吾皇圣意,雍字亲王暮家,福泽浅薄,本月尾时令暮家二位小姐入宫为侍,赐御娥之号,钦哉。”
此言一出,跪拜之人伏地的脑袋皆是浮动起来。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亲口与王爷求来二小姐暮云暇入宫为妃,而今日圣上亲意前来宣旨,竟只许两位小姐御娥身份。
待送走礼官,王妃等人才起身。
暮云暇扶住王妃手臂,方才听礼官所言,她脸色大变,怯声叫道:“娘亲……”
盼来盼去,不想又是白欢喜一场,眼中已有泪光在闪了。
王妃心中已是翻江倒海,而在众人之间不得不维持镇定,温柔拍拍女儿嫩手,“无碍,你且放宽心吧。”
而暮西暇亦是满眼忧色,本想来入宫嫁与太子为妃便就不愿,她与太子从无往来,又何来感情。
两情相悦才可成婚,这女子终身大事岂是儿戏,可方才又听皇家礼官宣旨,如此一来便要入宫作为侍女,出卖劳力。
这两样她皆不想做,可身为王府中人,她又无法置身之外,此时那跑路的念头又冒出来。
正凝眸思虑,随众人入王府之中,棠花扶住她手臂,为她宽心道:“此事突然,大姐不要放于心上,还有日后。”
日后?闻言暮西暇嗤笑一声,那一魄归体于她便无日后了,来这王朝,二十年苦读白费,到头来只换来这一副好身子,嫁与男子为夫便交付了。
棠花见此回应,又好言道:“其实入宫,作为御娥总好过那粗使的婢女。”
这一切于她自身又有何用处,她来自现代时空,对虚名利益都不在意,苦读二十载,修来博士学位,难道只求这些?
她不过是在历史洪流之中,略尽一份绵力罢了。
可这微薄之力,竟也要她无处放置。
偏偏将她困于封建王族。
想到此处,她垂眼自哀起来。
而其实想来,在这当口跑路离开,便能躲开那麻烦事,一来在这世道,从那日在街市见闻,只怕封建王权已发展至顶峰,所以即便她空有才气,也无法撼动分毫,二来更有乳娘,她怜爱这傻女子,若离她而去,此时自身也狠不下心来了。
眼瞧着绣鞋,只朝前走,忽而面前压过一黑影来。
抬眼看,暮云暇她美眸瞪起,立于面前便是相争的作态。
“何事?”平淡问话。
暮云暇她深深吸气,这才开口,“若非有你,父王与我皆不必受这委屈。”
岂非六月飞雪天大冤枉,暮西暇噤声不语,王府作宴,为庆喜事,她若心中气恼,将这过错都算于自身,那便由她吧。
不想与她相争,不想入宫她亦然身不由己,偏偏那不想要的要平白接受,而想要的却费力难得。
算来谁比谁好过呢。
暮西暇绕开她前去,回到闺中坐于软塌之上,手抚上那流苏坠子恍神。
而棠花进门,将两扇雕花大门合上,而后立于她身侧,见她神伤,却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许是她美梦破碎心中不甘。
轻声道:“王爷受难,牵连一家到此境地,亲王嫁女却转为入宫为侍,大姐心中不快也是自然的。”
为侍又如何呢,暮西暇浅浅一笑,听乳娘这话才想起,这不过是皇家对不安分之人的教训,而自身不过池鱼而已。
“乳娘安心,我并不是为这些。”垂眸叹了叹,而后抬眼望向雕花房梁,“离入宫还有几日?”
她还未最后决断,此时离去于这一生还有妥协余地,而再想来入宫之后便不可脱身了吗?也未必。
“大抵三日吧。”棠花应道。
三日,三日后便要离开王府去了。
暮西暇嘴唇开合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她心中的矛盾根本无人可说,又有谁能明白,所以没再多言,起身朝小桌去,自斟一杯凉茶,捏起一块桂花糕来塞进嘴巴里。
来这时空又所求什么呢?
暮西暇她有父母,而再想来,这父母并非全心待她,家人于她,又与职场相差多少,左右不过是被算计,算计去。
至于那位太子,是真心待她的,可不过萍水相逢而已。
而这些于三日之后便都不作数了,去往宫中,她不是去做那太子妃,而是女侍。
天色转暗,今夜于王府众人注定都是不眠夜。
暮云暇她随王妃回了东厢房卧房。
进门便伏在母亲膝头大哭不已,“娘亲,我该如何?亲王次女,入宫为侍,圣上他可是故意给暮家丑看。”
正是,王妃脸色沉住,而皇家之命,为臣唯有服从。
手慢慢抚在女儿背上,安抚道:“娘亲不是与你说过,事在人为,娘亲本就是续弦,你看今日不也熬出头来,这入宫为侍于咱家虽不光彩,但细想来,于你也是好事。”
“这话何意?”暮云暇直起身来,将脸上泪痕抹去等她下话。
王妃温温一笑,好言道:“西暇她生为嫡女,比起你来只多那婚约,若是凭那婚约,即便你入宫,也要低她一筹,若是为侍,你便与她平起平坐。”
她也只有说这宽慰话来安抚,到底侍女比不得为妃日子过得自在,要自家亲王女儿去做那下贱差事,她为母怎舍得。
听来这话暮云暇才宽慰一些,“可长姐她……她花容月貌,我自知无可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