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双眼睛,一瞬间生出一种罪恶感来。太不公平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收藏家,偌大的后宫仿佛变成一个大瓮,用来盛放那些收藏品。他收藏一切,眼睛,相貌,气质,举止……但凡有一点像她的,统统被他藏进了后宫。
可是,他始终试图在那些赝品身上寻找当年那个女孩的影子,却维独冷落了唯一的真品。
沈君夜敛去眼中的一点深邃,道,“人心很可怕,陈晚,你不必懂那些,只要照朕说的去做——离方锦瑟远一点。”
这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方锦瑟便在梦中被自己两个大喷嚏给打醒了。揉揉鼻子,她喊来素萼为自己更衣。
今日晴空万里,惠风和畅,仲冬之中难得的好天气。用过早膳,方锦瑟将昨日泠香送来的桂花花瓣制成桂花茶叶罐子,放在殿中阴凉干燥的地方收好。见着湛蓝的碧空中一轮温暖明亮的太阳高挂三竿,便拍拍手,带着素萼出门晒日光浴去了。
两人走过御花园,嶙峋怪状的假山后面是太液池,池边一排排杨柳早已谢尽,垂着死气沉沉枯瘦细长的柳条安静地蜷曲。池面上如今只剩下一蒲蒲又圆又大的荷叶,从前夏季里盛开过的白莲早已枯萎,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淹死掉。
方锦瑟站在池边看着,只觉得心头一片窒息,好像那个淹死的是自己一样。而实际上,她确实是死过一回,死在那些冰凉而苍白的岁月里。有人杀死了她,又有人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重生。
“娘娘。”素萼道,“您在看什么呢?”
方锦瑟回头,看着她,“没什么。”
不远处,秋晚歌正缓步走过来,一身红色金丝牡丹银狐貂裘分外惹眼,精致的眉目益发高贵几分。
方锦瑟俯身行礼,道,“锦贵妃见过皇后娘娘。”秋晚歌停在二人面前,声音淡淡,“贵妃不必多礼。”
方锦瑟目望着不远处光裸的柳树,闻言秋晚歌道,“时维寒月,序属仲冬,这宫中的景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方锦瑟点点头,“是啊,所幸今日天朗气清,阳光和煦,这才出来走走。”
秋晚歌道,“郁香苑中的菊花全谢了,不然定是邀请你们再聚一聚的。”
方锦瑟一怔,心中想起上一次参加郁香苑花茶会时,自己中毒的场景。虽然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但此刻她可以毫不怀疑,眼前的端庄温润的女子并没有忘记那件事。
尽管事情的假象是林婕妤恶蓄意谋害自己,真相是她自己给自己投了一株红苏,演了一场戏,而无论如何,只因为秋晚歌当时不经意的一句——坐这里吧,将整件事情的嫌疑有意无意间推到她身上。
方锦瑟道,“菊花秋后便会尽数凋谢了,来年自有花开时,皇后娘娘不必惋惜。”
秋晚歌顿了顿,道,“本宫记得,当时给你的锦萱殿也送去不少菊花茶叶,贵妃尝着可是对了胃口?”
方锦瑟一怔,她隐约觉着这句话带着一种隐忍的讽刺,可是又着实不明白这讽刺的原由。半响,只是道,“臣妾觉得茶味很好。”
秋晚歌面上辨不出神情,道,“本宫觉得日头有些灼眼,锦贵妃,不妨移步去锦萱殿吧。”
方锦瑟点了点头,敛住眼中一点思量,道,“皇后娘娘请随我来。”
二人同去了锦萱殿,方锦瑟吩咐素萼去备茶,便和秋晚歌一齐坐在桌旁。
一时无话。
素萼将茶端来,熟悉的菊花的浓香扑鼻而来,秋晚歌道,“这是从前本宫赠你的菊花茶吗?”
方锦瑟点点头,道,“臣妾今日拿您的的花茶来招待您,让皇后见笑了。”
她眼中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应了声。方锦瑟端起茶杯,浅饮一口,对面,秋晚歌看着面前的菊花茶,半响移开视线,道,“本宫今日身体不适,不宜饮茶,贵妃莫要见怪。”
方锦瑟一怔,放下茶杯,道,“皇后娘娘凤体抱恙,可让太医瞧过了?”
她点了点头,面上浅淡,道,“瞧过了,并无大碍。”
“那便好。”
秋晚歌静坐了一会,忽然站起身,走到对面的博古架上,道,“这是什么?”
方锦瑟顺着瞧过去,看清她所指的是那一罐放在暗处的桂花茶叶,明亮的黄色时隐时现。她走过去,道,“这是臣妾自己制作的桂花茶。”
“桂花茶?”秋晚歌一愣,道,“你不是喜爱喝菊花茶吗?”
方锦瑟目露疑惑,“皇后如何知道臣妾喜欢喝菊花茶?”
秋晚歌道,“方才见你连招待外人用的也是菊花茶,想必是极为偏好的。”
“皇后真是心似玲珑,察人入微。”
“贵妃如今是想喝桂花茶了吗?”
方锦瑟一笑,“哪里是想喝,不过是见近日桂花开的颇盛,香远溢清,一时兴起罢了。”
“如此。”秋晚歌淡淡道。
她又小坐了片刻,见午时将至,便离开了。
几日之后,桂花茶叶已经制好,方锦瑟取出一些,泡了茶,茶香同花香一般,香而不腻,较之浓郁的菊花茶,更多了一分难得的清嫩。
她本想送一些到凤仪宫去,但是想起皇后近日不宜饮茶,便打消了念头。转而将备好的桂花茶叶盛在盘中,自行送去了晚心殿。说起来,陈晚也已经几日未来过锦萱殿,今日便正好去看看她。
她去到晚心殿时,陈晚正坐在床边专心刺绣,针线穿引,心无旁骛。她没有看见方锦瑟,方锦瑟走过去,脚步顿了顿,开口道,“陈晚。”
她倏然抬起头来,看清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站起身道,“姐姐怎会忽然过来?”
方锦瑟掀开了身后素萼手中托盘上的盖布,露出晶黄的桂花茶叶,道,“桂花茶已经制好,我便送过来了。”
陈晚道,“偏劳姐姐了。”素萼将托盘放在桌案上,她走过去仔细瞧了瞧,桂花的香味扑面而来,便当即泡了一些,味道果真极好,齿颊留香,惹人贪杯。
方锦瑟道,“妹妹尝着味道如何?”
陈晚道,“极好的,多谢姐姐了。”
她清浅一笑,“不必言谢了,妹妹喜欢便好。”
话音落下,屋中空气便凝滞下来。半响之后,方锦瑟道,“不叨扰妹妹了,我还有些事情,先行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