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是包不住火的。为了去圆一个谎言,必须许下多个难以预计的谎言。
这段故事仍然继续,即便刘珺想放弃讲述,我固执地求他说完。他痛,我也痛……
兴许是悼念春天的消逝,长安城的这场雨,意犹未尽,从昨晚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
思夏居里,芍药花灯燃尽。轩窗半开,漏几点雨,黄衣少女怕馆主风寒加剧,便蹑手蹑脚地去关上,却被刘珺阻止。只见刘珺轻轻一带,白纱帷幔滑下,屋子便昏暗不少。黄衣少女刚想悄悄地说馆主怕黑,刘珺已翻出一颗深蓝色的东海明珠,晕开一道道朦胧的光芒,似雪地里的北极光。
红纱帐里,李倾城戴着面纱熟睡着,薄被半掩,透过水晶帘,隐隐绰绰。李倾城平日里的睡眠很少,但是如今到了天亮还没醒来,便是她的贴身婢女黄衣少女的杰作。
黄衣少女叫黄莺,馆主唤她莺儿,是馆主从她赌棍父亲那里买下来的。她心灵手巧,知道馆主病了不爱吃药,便在粉蔷薇纹铜铸香炉里掺了些治风寒的药草,还特地加了分量极少的蒙汗药。她这样做,可是为馆主好。以前,刘珺早起后,馆主便在准备早膳,伺候着。现在,换刘珺服侍馆主,多美呀。只要馆主开心,莺儿也快乐。
刘珺这回的确没有匆匆离开,在卧房旁的小厨房忙碌着,给李倾城做一碗长寿面。这长寿面,是他向南宫姑姑讨教的,挨了不少骂。对于他来说,百步之内取人首级,是举手投足之间的小事。但煮面条,就难于上青天。昨晚,李倾城和他置了气,他也就忘记做长寿面了。
今早睁开眼时,瞧见李倾城绯红的脸颊和微微的兰吐气息,便心神混乱。可混乱之中,他又忆起堇儿睡觉时一旦被打扰就会吧唧吧唧响,结果受不住诱惑,将堇儿压在身下,听到的便是呜咽的哭声。该死的,他在思夏居里,居然想到别的女人。那个野丫头,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可能与神圣不可侵犯的李倾城比呢。
李倾城的口味清淡,一根细长的面条成一碗,加香油和葱花即可,连官盐都省去了。可起锅之前,刘珺想起堇儿常常被他从被窝里拎起来做的虾仁阳春面,加点干虾皮味道更好。毕竟,李倾城生病了,胃口差着呢。若是能抛弃长安城的繁琐事,与心爱的女人在思夏居奢侈地待一天,怕是神仙也妒忌。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学学他的堇儿,死皮赖脸地多留宿一晚,令神仙忿忿不平。他就爱与天斗,其乐无穷。
后来的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意料到,这个野丫头,令他丧失了斗志。因为第一次,他害怕老天将自己满手的罪孽报复在堇儿身上,那比万箭穿心还疼痛。
两碗热腾腾的面条搁在白玉双鱼圆桌子上,刘珺拿了两个兰花底的瓷盘盖着,防止冷得太快了。堂堂一个诸侯王,做足了下人的活儿,若是被爱嚼舌根的人发现,怕是整个长安城要笑话他一天。蓦然,他的嘴角噙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李倾城苏醒后,依旧病恹恹的。她对着瑞兽铜镜,看着戴面纱的自己,脸色苍白,额前的三瓣玫瑰花钿也憔悴了,浑然失去平日里的连阳光也夺不去的瑰丽。她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清楚,如果摘下面纱,她的美貌,会使全天下的女人失去自信心。可这次听说子乔的野丫头又怀孕了,她便在嫣红馆淋着雨跳舞,一舞又一舞,无数的皇亲贵胄献上价值连城的宝物,只为博得美人一笑。也就是那一天,她哥哥李延年创作的歌谣再次响彻整个长安城。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可她始终没有笑,淡漠得如一尊芍药花砌成的雕塑。直至她跳得沉下身子,被刘珺温厚的大掌接住的那刻,她惨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笑意。这一笑,嫣红馆的红芳尽落,长安城不知多少人辗转难眠。
她感染了严重的风寒,连堪称为国手的刘珺也多日眉头紧皱,衣不解带地为她把脉喂药。不过,刘珺下榻嫣红馆的事,被九黎组织所封杀。在没有完成大业之前,刘珺不敢冒险,让世人皆知,李倾城才是他真正的软肋。他宠幸的女人,如过江之鲫般繁多,李倾城、叶雪樱、王月出……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贪慕李倾城的容貌,并不在意。更何况,后来一个夏国的野丫头横空出现,将政局搅乱,更像是他的劫难。娶一番邦女人为妾,以掩举兵大计。只有李倾城和刘珺知道这点。但作为女人的直觉,她对同样来自夏国的野丫头没有好感,甚至生出莫名的不安。每每抚琴到弦断时,她便安慰自己就是刘珺心心念念的蓝衣少女乔夏。可惜,以前的事,因为一碗海水的缘故,她不记得了。
“再不绾发,面都凉了,本王又得跑一趟厨房。”刘珺笑道。他搂着李倾城,在她耳畔柔声道。尔后,接过黄莺的乌木梳,娴熟地为她挽起大汉最流行的坠马髻,别了一支从越女斋提前半年订制的芍药含春金步摇。
这坠马髻,不过是她有一天隔着珊瑚珠帘听新来一批的清倌奏曲,疲乏之余,小憩了一会儿,出了帘子时,才发现发髻有些蓬松散开,索性摘去缎带,只在发尾拢结一个大椎,绑一条红丝线。结果,有心人发现,坠马髻极能展现女人的成熟韵味,便在整个长安城传开了。
绾发后,刘珺牵着李倾城坐在了桌子旁边,黄莺打开瓷盘时扁扁嘴角,不敢言语。李倾城瞟到碗里的干虾皮,心头颤动,眉眼不愿表露愁苦的情绪,毕竟屈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诸侯王给她煮长寿面,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吃了几口面,勉强咽下去,不料还是呕吐出来。幸亏黄莺眼尖,备好红玛瑙痰盂装着,让她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很难吃吗?”刘珺接过黄莺的湿手巾,替李倾城擦去嘴角的脏物,轻声问道。他见李倾城摇摇头,便亲自去尝面条,软硬适中,加了干虾皮,鲜度增加不少。他的堇儿饿的时候,估计能趁他不注意,偷吃两碗呢。
“襄王,馆主一吃虾不是起红疹就是呕吐。”黄莺怯怯地道。她察觉到刘珺品尝面条时嘴角微微上翘,心头竟揪疼,便一直安慰着馆主病了,或许看不到。
顿时,刘珺的脸阴沉下去,冷若寒潭的眸子低低垂着,任是坐在身边的李倾城也猜不透他的情绪。其实,他是在生自己的气。李倾城对虾过敏,他是清楚的。所以,他从来不吃虾,连带着念奴在兰兮小筑也不能吃到虾肉。而在姑苏城,一时受堇儿的蛊惑,才吃了虾仁阳春面。不料,他觉得虾很美味。
“倾城,本王想在思夏居多留宿一晚。”刘珺揽李倾城在怀里,笑道。他故意岔开话题的。李倾城太懂事了,即便吃了苦,也是烂在心里。这样的她,刘珺异常地心疼。
“子乔,何必逗倾城开心呢。你赢不了倾城的棋局。”李倾城苦笑道,伸出玉臂去环抱刘珺的腰。
“倾城……”刘珺恼道。
李倾城的棋,开局以来,根本无人能赢。所以,她才肆无忌惮地在嫣红馆摆起千金局。应战的人,一年内花千金下一局,赢了便能同李倾城共处一室。刘珺也是只有在她生辰的第二天,和她对弈一局,十年来输十次,仿佛他始终得不到她的心。这样的挫败感,令他很难受。
这都什么时候了,馆主又和襄王犟上了。黄莺拧拧眉,手巾攥出了汗水。平日里,她瞧见嫣红馆的清倌最爱使用欲擒故纵的把戏,百试百灵。她也在馆主面前暗示过。可馆主永远一副面朝大海的静谧模样,爱理不理的,可烦死她了。幸亏襄王承受得住,对馆主依旧是百依百顺。不行,她得马上打破僵局,去拿棋盘和黑白子过来,馆主和襄王都酷爱下棋。
棋盘摆在白狐缎子铺就的木塌上,刘珺搀扶着李倾城坐下,吩咐黄莺沏好热茶随时给他们解渴。拾起白黑子,李倾城和刘珺都神采奕奕。白子执先,李倾城本有心相让,抱起装黑子的墨玉棋盒,却被刘珺夺过,还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无奈之余,李倾城先落了白子。
不到半个时辰,刘珺的脸色黑成煤炭,李倾城今天的出手特别狠厉。李倾城借助先下的优势,不仅在棋盘的大半要点布下白子,还堵死黑子的活路,提了数十个黑子,以致于黑子溃不成军。
“倾城就如此不希望本王留宿。”刘珺恼道。驰骋沙场、帷幄朝堂,他都不曾露出一点脾性,可被李倾城的白子杀得片甲不留时,他觉得很惭愧。
“襄王,长信殿的奏折堆积得太多,可不好。”李倾城冷冷地道,思忖着如何快速结束棋局。
“原来倾城是怕本王辛苦。”刘珺笑道,粗糙的手指轻点李倾城的额头,柔情似水。
其实,他是故意不去长秋殿。算时间,堇儿早就将送往长秋殿的奏折半路截下来,偷回猗兰殿了。他怎么可以跑去故意干扰猗兰殿里陛下大战皇祖母的好戏。
想起堇儿,他诸多宠爱的女人之中,只有这个夏国的野丫头,表面上看起来温温顺顺,心情好的时候还扮演一下柔弱,其实鬼主意多多,狡诈得很,完全是头披着羊皮的狐狸。突然,他灵机一动,找到了破解棋局的办法。
刘珺的黑子不再急于突出重围,而是自投罗网,随意地在看不到活路的地狱落子。起初,李倾城以为是拖延时间的伎俩,并不谨慎。但当她大惊不妙时,刘珺的黑子已经在不经意间提出她的白子,收复了大量的要点,并且点燃星星之火,燎原整座棋盘。
“莺儿,墨兰底下埋了几壶女儿红,挖出来给子乔当晚膳。”李倾城嫣然一笑,搁下了白子。棋局无须继续了,白子必死。
黄莺若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连忙道诺,便一溜烟地冲出思夏居,划一叶扁舟离开。
午睡时分,刘珺替李倾城宽衣解带,伺候她休息后,就在水晶帘外的书案上研究兵法。
扑通一声,佑宁一身湿漉漉的,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佑宁,本王说过,若无紧要事,擅自来思夏居,当罚禁闭虫室三日。”刘珺冷冷地道。
“襄王,奴才求求您出去劝劝堇夫人。她在嫣红馆外淋了一天一夜的雨,死活不肯回兰兮小筑。”佑宁泣道。显然,他也陪着淋雨了,浑身哆嗦。
蠢女人!刘珺心中暗暗骂道。可嘴里的言语比那千年玄冰还冷,道:“佑宁,你到底有几个主人?”此刻,他的心慌乱如麻,明明叮嘱好窦绾,切不可将他留宿嫣红馆的事透露给堇儿。该死的刘胜,定是他报复当初被逐出画船之仇,才设计引来堇儿。
“堇夫人也为襄王挨了不少刀。她怀着襄王的骨肉。”佑宁泣道。
“胡闹!”刘珺怒道。他望了一眼水晶帘,李倾城还在熟睡。李倾城一直在为堇儿的孩子置气,断然受不得刺激。但是,说不出理由,他竟也在为堇儿的任性而震怒。
“这个蠢女人,成事后定将她扔回夏国。”刘珺低低地咒骂道。接着,大步流星,忘记给李倾城留个字条,就和佑宁一起回去了。
所谓谎言,并不是别人拆不穿,是怕拆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