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无疆,到底是一句祝辞,还是人类对长生不老永无止境的追求呢?
寅时,小心挪开刘珺禁锢我的手臂,用冷水冲面,随意抓起一件曲裾,便悄悄地离开寒兰阁。未央宫的宫门日夜都有侍卫守候,凭着刘彻御赐的金牌,出入无忧。进到宣室,眼皮子快合成缝隙,腿脚也累得发软,见到榻上有一层天蚕丝被,立即躺下去蒙头大睡。
阳光似一粒粒珍珠,从窗子筛进来,洒在我干裂的嘴唇上。揉揉眼,伸伸懒腰,好像撞到一块肥嫩的鸡肉,便心慌地踢掉被子,从塌上跳下来。
“死刘彻,未央宫那么多妃嫔宫殿,你跑到宣室来睡!”我喊道,连忙去屏风后面换好衣裳。
“哼,就你这等姿色,朕才看不上。”刘彻一大清早被我的吵闹惊醒,自然是满脸的不悦。“这么快就被襄王半夜赶出来了,看在你为朕批阅奏折的份上,勉为其难帮你许给司马郎中当妾侍。”刘彻讥笑道。
“刘珺,我被陛下玷污了,不配侍奉你。”我掐着自己的胳膊,挤出几点眼泪,低声道。
“夏书女何必跟朕的一个玩笑较真呢。”刘彻嘴角虽微微上翘,但拳头握得紧紧的,如果墙壁是豆腐做的,必定会打进去。
“陛下,太后派人送一套礼服给夏书女。”高逢跪地,高高举起一雕花木盒,道。
“礼服退回去吧,谢太后好意,奴婢身份卑微,不适宜替太皇太后庆祝寿宴。”我冷冷地道。
“皇祖母的寿宴,不是你想不去就可以避免的。朕没记错的话,叶夫人去了寿宴之后,就不能听到声音了。”刘彻笑道,将木盒上的那件朱红捻金百蝶三重双绕曲裾扔给我。
“既然大家都这么爱热闹,我就卖力表演一下。”我苦笑道,接过曲裾,有点沉,镶的金玛瑙太多了,看得眼花。
原本偷偷摸摸地回宣室睡觉,就是为了逃避这个寿宴的。没想到,自己早已是这寿宴的主角。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很可笑,不甘于平庸的最终平淡无奇,希求安宁的依旧大起大落。所以,一直以来只有我一人,现世也好,西汉也罢。美美地睡一觉,更实在。
酉时,繁星满天,一轮玉盘悬挂,不知装得下多少寿桃。穿起礼服,佩戴珠玉,每走一步,都是清脆作响的张扬,而且浑身酸痛。古人真是爱瞎折腾,往自己身上搭这么多沉重的东西,完全是做苦力。
看着来来往往的坐撵,那些皇族贵胄悠然自得,有美人入怀的,有饮酒自乐的,当然也有手不释卷的,确实羡慕。不过,羡慕归羡慕,使用人力轿夫,总觉得有点践踏人权,自己有腿就是用来走路的。
又到长乐宫的鸿台,四十丈也只有十三米左右吧,却总有一番想爬上去观看星辰的冲动。有时间一定要鼓动刘彻在未央宫也修一个,比起他以后的建章宫,也算不上大兴土木。
呜呜,仰望鸿台到脖子酸疼,竟被一块石头绊倒,还好习惯性用手遮住脸,无惊无险,只是膝盖和手背都磨破了皮。这时,我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躲在鸿台旁,却不敢露面,无奈地扮了晕倒。
“堇姑娘,没事吧?”那个熟悉的影子是卫青。他的衣衫破了,手指冻得发紫,俊朗的脸部明显营养不良,像块干巴巴的玉米馒头。但那明亮的眸子,像月光般柔和。
“卫大哥,你受人排挤虐待了?”我一时忘记疼痛,问道。
“比起小时候过的日子,长乐宫很不错了。”卫青笑道,小心翼翼地帮我包扎伤口。
“卫大哥,你以后是要做大司马大将军的,别再拿扫帚了,跟我回宣室吧,向陛下求个带刀侍卫,好好习武。”我恼道。
“只有堇姑娘还相信一个卑贱的下人也能建功立业。赚得一日三餐足够了。”卫青苦笑道。
我抓住卫青的手,摊开手掌,厚厚的一层茧子,十分粗糙,不禁生了一丝心疼,道:“这条是生命线,卫大哥戎马一生,寿命不太长,这条是子嗣线,卫大哥育有三子,这条是婚姻线,卫大哥迎娶公主为妻。命运是掌握自己手中。 ”
“真的吗?如果,卫青是说如果,真能做到大司马大将军,可否迎娶堇姑娘?”卫青道,声音极小。
“好,那我等着做卫大哥的新娘。”我勉强笑道。等卫青做了大将军,我早就穿越回二十一世纪了,这是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但是这个承诺,一定能让卫大哥相信自己是白天鹅。
“谢谢堇姑娘。”卫青眼眶湿润,欣喜万分。“堇姑娘,可否向襄王求情,将卫青调入此次抗击匈奴的队伍,磨炼一番。”卫青继续道,那双漂亮的眸子几乎埋到土里。
“没问题。不过卫大哥要找条小路带我去长信殿。”我笑道。
几次拒绝后,缺乏锻炼的我,不得不接受被卫青背着的帮助。大约半个时辰,到了长信殿,车马坐撵皆止步。墨色的毛织地毯,从十里外铺到殿内,脚还没落地就听到侍卫的拔剑呵斥。
“忘记提醒夏书女,出门得多备一双新鞋,皇祖母不允许任何人弄脏她的地毯。”刘彻下了坐撵,笑道,尔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殿内。
脱鞋子而已,怕什么。但真的脱掉时,后悔不已,都忘了自己有不爱穿袜子的习惯,这回白白的脚丫子在地毯上哆嗦,再加上周围人的暗暗嘲笑,都想钻到地毯去了。好歹在现代也是个拉大提琴的高冷lady,怎么到了西汉越活越衰。
“蠢女人……”刘珺抱起我,故意轻咬我的耳垂,使劲捏我腰上的骨头,我疼得喊出来,却发现众人异样的眼光里,当我是在与襄王调情。羞得我扯着刘珺的披风挡住发烫的脸蛋,恰好瞥见他嘴角斜斜的弧度,是冰雪的味道。
“珺哥哥……”窦绾道,柔声中本带几分娇羞,见到我在刘珺的怀里嚷嚷着下来时,只剩下怯懦和忧伤了。窦绾穿了一件水绿曳地纱裙,簪了一支碧玉钗,素雅大方。尤其是瞧瞧周围全是穿红的女眷,才知晓王太后好心给送礼服,就是遵从太皇太后的指示,阻止我抢了窦绾的风头。
回想起,叶雪樱也是一袭青衣,不禁对着刘珺的耳朵轻声道:“我讨厌青色。” 话音刚落,令我摸不着头脑的是,刘珺的眼神瞬间冰冷过广寒宫的涓涓流水,不给一点准备,就将我放下来,害得我一时没站稳,又摔到膝盖了,血流不止。可刘珺又当我是透明人,头也不回地牵上窦绾。
“珺哥哥帮忙包扎一下吧?”窦绾轻轻松开刘珺的手,双眸似清澈的温泉,冒着清甜热气的,柔声道。
“堇儿,只要脱了这身礼服,自有一大群野男人倾倒在她玉足之下。”刘珺冷笑道。
“刘珺,我又怎么得罪你了!”我恼道,气得站起来,又痛得坐在地毯上,眼眶呛着泪,绝对不流出来。
“九哥一见到绾绾就变成君子了。”中山靖王刘胜笑道。他怀里的赤发美人抱着一壶桑落酒,含一口酒便喂到刘胜嘴边,真是鸡皮疙瘩都起了。
忽然,灵机一动,忍着疼痛,特意与赤发美人的酒壶相碰,结果桑落酒泼了一身。“不好意思,这礼服不适合奴婢。奴婢先行告退,祝大家寿宴玩得开心。”我笑道,转身离开时,居然被秋夕拉住。
“夏书女,不如去偏殿换件衣裳。”秋夕冷冷地道,暗含命令的口吻。
身份卑微,只得听话。我摆出一张苦瓜脸跟随秋夕进了偏殿,挑了一件淡紫碎花曲裾,见一月白色绸带仙气十足,便随意搭在手臂上。
当我走进宴席时,才知晓之前的礼服只是增加身体上的疲惫感,而身上的这件轻飘飘的常服,足以令我成为寿宴的靶子。有些女眷窃窃私语,嘲讽我仗着是襄王的床伴不知死活,穿红衣礼服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也有一些八卦的男人,抱着看好戏的兴致,轻佻地望着我。
女人最擅长将那些小聪明用在同类身上,所以宫斗戏才经久不衰。尤其是那些一辈子就只想取悦男人的女人,整副心思都花在争宠上,可怜又可恨。“妖精就是狐媚,本性难移。”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女人讥讽道。
总比你这个没男人滋润的老处女好,有点恶俗,憋在心里为妙。于是我向太皇太后行大礼,始终保持着微笑。
“听说夏书女琴技高超,令司马相如割爱赠绿绮,弹奏一曲哀家最爱听的。”太皇太后笑道,不乏威严。
“襄王最擅长鼓瑟了。奴婢和襄王来一曲琴瑟和谐,不知太皇太后意下如何?”我笑得很谦卑,心里却乐开花。刘珺必定知道太皇太后最爱的曲目,而且和刘珺秀恩爱,可以挫挫太皇太后的锐气,这一石二鸟的伎俩的确好玩。
“皇祖母,珺儿的手昨晚被夜猫抓伤了……”刘珺作揖道,那眼神真是少有的恭敬和无奈,可那上翘的眉毛分明挑着戏谑,隔着冷风,也能传送到我的心里。
“襄王地位尊贵,与番邦女子合奏,不合礼数。请太皇太后看在奴婢知错的份上,饶恕奴婢。”我跪地道,但言辞颇冷。
太皇太后似乎连看我的心情也没有,摆摆手示意我弹奏琴曲。
窦漪房是赵国人,别说赵国有啥民谣不知,古琴曲我也只会几首。拉大提琴才是我的爱好。瞪一眼嘴角流露笑意的刘珺,小性子涌上大脑,便素手弹了一曲《广陵散》,将曲调提高些许,悲愤、烦躁齐齐从琴弦中奔跑出来,大煞眼前寿宴的一番喜庆。
可正当我做好被责罚的觉悟,收掉琴曲的尾部时,一支箭飞速射出,大脑都来不及反应,怔住了。倏忽,卫青一个纵步过来,将古琴踢出,用来抵挡箭的戾气,右手抓住我奋力趴下。接着,一群侍卫赶来,不到半盏茶功夫就抓住刺客。可恨那刺客一带到太皇太后面前,就立刻咬舌自尽。
见卫青的手臂仅仅被箭划伤一道口子,心里少了一分自责。可卫青走了几步,就晕倒在我怀里,令我完全没有方寸。“堇姑娘,伤口有毒,别碰。”他费力吐出这几个字,就合上了双眼。
“卫大哥,你不可以有事。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做大司马大将军吗?”我痛哭道,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一座冰山差不多想将我吞噬。
寿宴,成了一场闹剧。其实,在无情的上天看来,人生就是一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