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是否真有逢赌必赢之人?
出了雪樱林,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任凭针尖大的雨丝刺疼冻得红肿的手,无喜也无悲,只是额头莫名地沉重。站在上官燕的斜对面望了许久,哥哥在亲自点算运过来的材料,疲惫之中遮掩不住欢乐,始终没有勇气告诉哥哥,我们一起离开长安吧,去哪里都好。脚似乎比心诚实,不由自主地进了未央宫。果然,没有人讨厌名利。
宣室里,书案上摆放了一只铜铸九龙夺珠的熏笼,燃的是我最爱的玫瑰香。“堇儿……”刘珺从背后搂住我,湿热的薄唇落在我的肩膀,轻轻摩挲我的耳垂,笑道。
“明天狩猎的头筹奖是素纱襌衣,志在必得。”我转过身,主动吻了刘珺,尔后推他离开宣室。有他在,我会想起叶夫人、忆起Dash,怕不能完美地控制情绪。
“那本王定要亲自为你穿上。”刘珺突然一使劲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嘴角噙着一缕看似玩味却暗藏怒气的微笑,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狠狠地咬破我的嘴唇,舔尽嘴角的血,才拂袖而去。
待他的背影远去,我倒掉熏笼里的玫瑰香,燃起紫丁香。新送过来的一车奏折全是谒者之官汲黯的。看到大半都是主张和匈奴联姻的,差不多把道家的无为而治学说搬完了,还提出高祖战败的丑事,真是不惧掉脑袋。趁刘彻没见到,我费力地抱来一个火盆,将汲黯所有的和亲奏折烧干净。盯着跳跃的火光,似乎能听到心结成寒冰的声音。
所幸尚有心思阅读奏折上的文字,汲黯提到梁恭王刘买为扩建睢园,与当地商贾勾结,大行铸币,弄得民不聊生。我模仿刘彻的字迹私自在奏折上批阅道:“朕定当派人彻查。”或许是时候踏出长安,去梁国走一趟,厌恶现在的样子,仿佛是为了刘珺而活着。
“堇姐姐,念奴做了樱花羊羹。”念奴端着荷叶瓷碟,活蹦乱跳地撞入宣室。她见我皱皱眉,没有半点惊喜,撅着嘴巴,恼道:“念奴这回做的羊羹真的能吃。”
念奴做的甜点一向是卖相不错,但咬一口就立即吐出来。她的樱花羊羹格外精致,一朵朵娇小玲珑的樱花静静地睡在乳白色的温床,不忍吃掉。我拿了一块,露出抗拒的表情,被念奴塞进嘴巴。未意料到,异常清甜,恰似吸入樱花香,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美一番。
“念奴,可不可以做一盒送给叶夫人?”我问道。很快将樱花羊羹吃完,以为舌头会甜些,却愈发苦涩。见念奴愣了一阵,取出那枚仿制的龙纹紫玉印章,想起雪樱小声说的那句“襄王最恨紫色”,心中不禁被刺一下。我知道,他是有故事的人,一直等他倾诉,却发现他早已将伤口留给心爱的女人看。我掐着自己的小拇指,继续笑道:“加断肠草。既然叶夫人才是刘珺的弱点,当然要好好利用。”念奴听后特别欣喜,连忙点头接过印章,一溜烟地跑开。
念奴走后,整理完所有的奏折,亥时才回寒兰阁。照例沐浴后换上寝衣,疲倦地倒在床上,却被半睡半醒的刘珺一把揽入怀里。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抗拒,耷拉着脑袋凑近他灼热的气息,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太阳不知是起得极早,还是和我一样彻夜未眠,风风火火地驱逐冬日所散发的冷气。我支走了卯时在阁外候着的佑宁,亲自为刘珺梳洗。他的眸子,依旧是千年寒潭,踮起脚尖也触碰不到。穿上暗紫麒麟纹骑装的他,眼神中添了几分嗜血的红丝,俨然掌握凡人生死的阎王。
正午,狩猎场中,烈日当头,松柏繁茂,杨桦挺拔,飞瀑直下落九天,猿声不绝传千里,一扫冬日的萧条破败。女人好像天生对于简单粗暴的游戏提不起兴致,所以出席狩猎场的女眷除了无关紧要的宫女,就只有我和平阳公主。
“夏书女,是要对珍奇异兽施展魅惑之术吗?”平阳公主穿上量身定制的轻便铠甲,披上枣红色长袍,别有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但是她这一开口的冷笑, 又恢复了女人的小家子气。
“只需要魅惑珺就好了,他一定能夺得头筹。皇姐,对不?”我抱着刘珺的胳膊,故意将皇姐二字拖长,假装娇羞地低头,笑语盈盈,却偷偷地用余光去看平阳公主气得将一支箭掰断的模样。
“九哥找来如此有趣的丫头,也不分享一下。”一位身上带着淡淡的洛桑酒的美男子笑道。这美男子,皮肤白皙,浅蓝衣衫,柳叶眉上翘,薄唇小抿,眼角眉梢绝不隐藏对周围宫女的玩世不恭的情意。
“刘珺,你父亲的风流债也不少,生了这么多儿子。”我讥讽道,心中却莫名地不安。当初光顾着去记住汉景帝的十四个儿子,并没留意梁孝王刘武的子嗣问题,但愿不会出现意外。
“九哥,这丫头好生无礼,不如让本王好好调教一番。”那美男子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巴,特意伸出舌头,舔湿嘴唇,嘴角歪成一个弧形,慵懒而邪魅,令我气得别过脸去,拳头握到疼痛。
“珺儿,女人宠不得,不听话就打到求饶。”一位穿金铠甲、戴金冠的中年男子粗声粗气道。这男子,身材短小臃肿,满脸的络腮胡像带血的牛肉般难看,真教人无端地生起避开的念头。
“左边的是江都易王,右边的是中山靖王,你向他们作揖即可。”刘珺轻声道。
“你不是梁孝王的儿子吗?为什么刘胜会喊你九哥?”我惊呼道。中山靖王刘胜喜好酒色不假,江都易王刘非尚武骄奢也符合传闻,单单刘珺在史书上是个透明人,明明看起来叱咤风云。
“襄王自出生就留在未央宫,委托母后抚养,好常伴在皇祖母的膝下,共聚天伦之乐。父皇不但收襄王为第九皇子,还亲自传授骑射诗书。并在遗嘱中,封为大将军,赐虎符。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襄王是父皇与韩夫人的私生子。”刘彻穿了一件玄色捻金星辰箭袖骑装,英姿勃发,只是这一开口,像个在斗气的小孩,断然无王者气息。
“堇儿……”刘珺低吟道,顺势扶起腿脚酥软的我。果然,不太对劲。《史记》中记载的汉景帝的第九皇子是中山靖王刘胜。这个异常点似乎与公孙敖之死无关,难道说有非常手段能令顽固正直的司马迁抹去刘珺所有的痕迹?想想都觉得困难呀。且不说未来的世界是否会因为我笨手笨脚的做法而崩塌,光是Terrence要探索如何将我从所处在的平行空间带回就伤脑筋。早知道,当初就该嫁给Darren,多学点天文物理。
“襄王有美人入怀,不如将今年的狩猎头筹让给本宫?”平阳公主笑道。众人听得出平阳公主是为了缓解刘彻和刘珺争锋相对的尴尬局面才说出这番话,纷纷配合着大笑。
高逢也会意地连忙指示侍卫放出关在铁笼里的十四只秃鹫。随着秃鹫腾空直上,狩猎场中回荡着如剖开心脏般尖锐的叫声。江都易王刘非迫不及待地弯弓射下第一只秃鹫,顿时一道血痕划破一尘不染的苍穹,其余的秃鹫争先恐后地抢夺猎物。众人也握箭在弦,等待射杀的时机。忽而,一阵噼里啪啦,十三只秃鹫几乎齐齐落下,空中的血腥味也愈发浓重。
“一时未控制好力道,还请陛下见谅。”一箭射下两只秃鹫的刘珺笑道。他托起我的下巴,用舌头撬开我的嘴巴,任凭我竭力地反抗,肆意地享受掌控全局的畅快。在形式上,作为宣室书女的我,还是刘彻的女人。他在挑衅刘彻。
所幸刘彻被病怏怏的平阳侯一把拉住,竟咽下自己的暴怒,命高逢宣布狩猎正式开始。十四匹骏马向四面八方奔驰。我坐在刘珺的前面,被一排排向后退的松柏树扫得睁不开眼睛。蓦然,刘珺勒住马步,抱我跳下来,一手抓住我,一手脱去上衣,冷冷地道:“本王背后的伤口裂开了。你不会以为是……”他冷不防地吻了我的脖颈,露出满足的笑。
趁他松手,我抱着行囊跑得很远,脸上的红晕经久不散,心跳也快冲出胸膛。待冷却,我对着两个白瓷瓶发呆。一个是断肠草,一个是金疮药,为了区别这两个,有意在装断肠草的白瓷瓶上磕了一个小口子。“襄王最恨紫色”这句话像条吐着红信子的眼镜蛇,撕咬着我的神经。我毅然将断肠草涂在箭头上,扔掉了金疮药。
“金疮药被我打翻了,我去附近找些艾草回来。”我将弓箭交给了刘珺,头也不回地淹没在荒草之中。
风吹草动,观察着多疑的刘珺拉起了弓箭,极认真地听取周围的环境。咬咬牙,模仿起野兔在草丛中乱窜。意料之中,一支箭射入我的胸膛,勉强站立几秒,仍然倒下去。
“堇儿……”刘珺抱着我飞速赶往小溪边,清洗伤口上流出的乌黑的血液。
“襄王,如果我和叶夫人同时中了断肠草的毒,你会救哪个?”我冷笑道。
“胡闹!”刘珺放下我,拂袖而去。
不去凝视他,我摆了一个悠闲的睡姿。腰间的紫蔷薇香囊掉落,那香囊里有一粒断肠草的解药。可我没有伸手去拿解药,如释重负地闭上了双眼,嘴角微微翘起。
思绪飘忽不定。
Dash的葬礼,因为他爸妈的反对,我只能躲在墓园里的一棵银杏树下,默默地看着一朵朵白玫瑰亲吻着冰冷的灵柩,痛得无法呼吸。
葬礼结束后,我靠在Dash的墓前,想陪他一起入睡。
“Jessica,哥哥叮嘱我交给你的。”Darren递给我一个宝蓝色礼盒。他或许害怕见到我,转身离开。
“谢谢。”我打开礼盒,戴上了那条心动许久的紫钻手链。
礼盒里还有一封折叠的信,我缓缓地平铺好,读着。
“Jessica,对不起。本想像天使一样宠爱你,却做了恶魔的事。自从得知患了白血病,我发疯似的折磨你,令你的每一天都活在悲伤绝望之中。因为只有这个方法,Jessica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我多么害怕,有一天Jessica依偎在别人的情怀,不会再梦见我。Jessica,你爱我吗?感觉你的世界已被大提琴侵蚀得没有我落脚的地方了。如果你真的爱我,以后都不要拉大提琴了。”Dash信上的落款处盛开着一朵淡黄的小雏菊。
我抱着信,失声痛哭。除了哭,我什么都不会。
若这世上真有逢赌必赢之人,那么必有一个逢赌必输之人与之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