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了别人的重围,往往是以困自己在城中为代价。
踏入九华殿时,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呜呜,干嘛不躲在寒兰阁睡到起来吃午饭,跑到有陈阿娇这只豹子、馆陶长公主这只老虎、窦漪房这头狮子的狩猎场,替刘彻打理家务事,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谨慎地穿过玉兰林,不料在尽头见到馆陶长公主和陈阿娇站在坐撵两侧,一个盛气凌人,一个眼泪汪汪。这坐撵,以雪貂皮最柔软的一层裁成轻薄的圆篷和帘子,紫玛瑙点缀其中,相当雍容华贵。“太皇太后,公主身子弱,受不得风寒,不如让奴婢代劳罚跪。”笙歌跪在坐撵的前面,泣道。我望了一眼跪在冰块上的月出,仅穿了一件白绢曲裾,脸颊冻得发紫,心中不禁揪疼,便冒失地跑出来,被两个侍卫直接提到坐撵前面。
细看坐撵上的那位老妇人,虽然满头银发,却画了蛾眉、涂了铅粉,一点也不服老。她穿一件十二彩凤锦缎曲裾,披着一牡丹纹黑貂皮斗篷,梳十字髻,配金华胜,戴金镯子,眼睛微闭,高贵威严。稍微想想,就知道是太皇太后窦漪房。“侧脸和慎夫人真像,一样地目中无人!”站在馆陶长公主旁边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女人,使劲地掐着我的下巴,恶狠狠地道。那老女人满嘴黄牙,皱纹密布,厚厚的嘴唇边还有一粒大黑痣,这一脸凶样,看得我毛骨悚然。
“给太皇太后请安,奴婢是宣室的书女夏堇,前几日随陛下出宫体察民情,听说月出公主受到刁难,所以先行回宫传陛下口谕,任何人不得妄动月出美人。”这老女人的力道堪比男人呀,掐得我冒起眼泪,咬着嘴唇,道。
“彻儿出宫何事?”太皇太后睁开眼睛,厉声道。最奇怪的是,她看起来失明症已经治好,掀开帘子,在馆陶长公主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刷地一巴掌打在我的脸颊,怒道:“未央宫本来一团和气,被你这贱人一搅,整日吵闹,现在倒好,诱惑彻儿去宫外风流,居心何在?”
“回禀太皇太后,奴婢先前说了,陛下出宫是为了体察民情,并非寻花问柳。至于太皇太后认为后宫的纷扰是由奴婢激起的,证据何在?陛下虽贵为九五之尊,佳丽三千,但对多年没有子嗣的皇后娘娘宠爱依旧。皇后娘娘却没自信,为了我这个贱婢,一哭二闹。”我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恼道。
“小狐狸,牙尖嘴利呀。”馆陶长公主竟然对我笑意连连,尔后听到牙齿咯吱响,她命侍卫挽起袖子,来回抚摸我的手臂,笑道:“真是肤如凝脂呀,果然是诱惑男人的好身子。”然后她的指甲死死地掐入我的手臂,直到血痕累累,便怒道:“给本宫掌嘴!”
我慌忙地捂住嘴巴时,却被侍卫不费吹灰之力拎起来,一巴掌打过去,嘴角不仅肿起,还渗出血丝。“长公主,只是掌嘴太便宜这个狐狸精了,她既然擅长魅惑男人,不如给她个机会,当众取悦一下我们尽忠职守的侍卫哥哥。”小双瞟了一眼我,笑道。
馆陶长公主自然是点头称好,陈阿娇也破涕而笑。死刘彻,还不给我滚出来,我都快拖延不下去了。我一边低声咒骂,一边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拔出发簪,刺在自己的脖颈,喊道:“谁敢过来,我就立刻自尽!”
“小丫头,不是求哀家放过你家主子吗?夺过这贱人的发簪,哀家就考虑一下。”太皇太后拄着那老女人递过的龙雕拐杖,重重地踢了一下笙歌。
笙歌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她拔出颤栗匕首,斩断我的发丝之际,悄悄在耳边道:“我去救公主,你用匕首防身。”我会意一笑,踢她不太稳健的下盘,她借助脚下力道,顺势一滑就到月出跪着冰块的地方,搀扶起冻得站不稳的月出,不停地帮月出搓手生热。我也不甘示弱,接过匕首就飞速赶到月出身边。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给哀家拿下这些妖女!”太皇太后用拐杖狠狠地敲在地上,怒道。接着一众侍卫持着银枪将我们围住,刚才还态度强硬的我见到这么多亮闪闪的枪尖对着我们,脑补了一下电视剧里万箭穿心的惨状,吓得腿软。
“别怕,堇姐姐。你带着公主先走,我殿后,这十几个侍卫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笙歌将月出交给我,拔出长剑,做好了突围的姿势,眼神中充满了视死如归的镇定。天生缺乏力气的我费劲地搀扶着月出,心中一震,一巴掌拍在了笙歌红润的脸颊,哭道:“装什么英雄呀!你不怕死,我怕!”我将月出扔给了愣在原地的笙歌,迎着枪尖走到窦漪房面前,冷冷地道:“太皇太后不是想看奴婢怎么被羞辱,放了她们。”
见太皇太后摆摆手命侍卫远离笙歌和月出后,我取下发髻上的饰品,披散着头发,犹豫片刻,又解开腰带,一件件地脱去外衣,直至剩下一件单薄的淡紫烟罗衣裹着全身,我摸着手腕上的紫钻手链,若有所思。可当馆陶长公主使眼色令侍卫前进时,我将嘴唇咬出了血,手指停留在八颗紫钻上,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我也不想杀人的,这是属于自卫,不断地给自己暗示,手心因颤抖冒出冷汗。
“哪个敢动堇儿一根头发,本王就将他的妻女拿去犒赏三军!”刘珺的声音永远都是如此冷漠,像凛冽的寒风侵袭,充斥着遏制不住的怒气。此刻的我,欢快地扑进刘珺的怀里。“穿得这么少,又想引诱哪个野男人。”他脱下宝蓝色貂皮斗篷抱住我的身子,托起我的下巴,嘴角扬起一抹怪异的笑。我将头埋在他炙热的胸膛里,又恼又羞。容我安静地躲在他的怀里休息一会儿,只要有他在,我就不必扮成刺猬去保护自己,刺猬长得很难看。
“珺儿,绾绾感染了风寒,你丢下她去招惹这贱人,成何体统!”太皇太后怒道。她将全部的怒气都发泄在拐杖上,竭力地敲打刘珺的背部,听得皮肉绽开的声音,心中疼痛不已。我想去夺过窦漪房的拐杖,却被刘珺大力地禁锢在怀里,在我的耳边轻声道:“堇儿,乖,别动。”透过婆娑的泪眼,此时的他嘴角噙着一缕微笑,这微笑是冰与水的混合,凉凉的却不刺骨。他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揉着我脸颊上的红印时,我不禁踮起脚尖触碰了一下他的嘴唇。我已经沉沦在他冰雪般的爱意中。没有Dash, 天堂是去不了的,刘珺会陪我跳下忘川吗?
“母后息怒,是本宫教导无方,如果要责罚就处置在本宫身上。”王太后急切地跳下坐撵,带着扭伤的脚,护在刘珺的前面,截住太皇太后扬起的拐杖,泣道。王太后居然以性命维护梁王的儿子,这是演的哪出戏,我瞪大了眼睛去观察王太后的表情,疑惑不解。然而刘珺将他冰冷的嘴唇摩挲我的脖颈,轻声笑道:“你不替本王疗伤,倒有闲情看热闹。”我的脸颊霎时染上红晕,急忙从九华殿里取来纱布和金疮药为刘珺处理伤口。
“皇祖母,这一切是个误会,请允许彻儿解释清楚。”这个该死的刘彻终于出现。他换了一件龙腾万里金纹墨色曲裾,身上的酒气远远就能嗅到,手里还捧着一个锦盒。“阿娇,这是朕向你赔罪的。朕答应过先皇要做个勤政爱民的皇帝,所以压力很大,脾气也暴躁。有夏书女帮朕整理奏折,朕可以轻松点,甚至能多抽空陪你。希望你能谅解朕的苦衷。”刘彻打开锦盒,里面正是我一直念叨的凤穿牡丹金步揺。他轻轻地挽着陈阿娇,优雅地为她戴上金步摇,哄得陈阿娇羞涩地躲在他的怀里。
“彻儿,有个贱婢可是说你出宫体察民情,怎么倒有心思为阿娇买首饰?”太皇太后收了拐杖,在王太后的搀扶下,又回到坐撵上,问道。她那双像淌着血的刀尖的眸子将周围人扫射一遍,最后停留在姗姗来迟的平阳公主身上。
“给皇祖母请安。”平阳公主笑道。她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少了平日的豪气,多了一分病态美。“平阳梦见父王赠了一枝玉兰花名绰约仙子,代为转交给陛下。平阳不知如何解梦,就请陛下出宫定夺。”平阳公主拾起一瓣飘落的玉兰花,笑道。她示意卫青将一把古琴送至太皇太后面前,继续道:“夏书女乃是夏国的少司命,对占卜解梦略懂一二。正是她找到了这把雕刻着玉兰花的古琴,平阳才知父王托梦的深意。”她瞪了一眼我,毫不遮掩她的敌意,令我打了一个寒颤。我和平阳公主没交集呀,又怎么得罪了她,真是一头雾水。
太皇太后果然没有失明,抚摸着古琴上的玉兰花,念出上面的题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她突然扔掉古琴,冷笑道:“夏书女真是好本事,一个先皇托梦,就将怎么都聚不齐的一家人凑在这九华殿里!”那老女人也趁机将古琴踢到我的面前,差点砸到我的脚踝。我抱起古琴,嗅到淡淡的滇山茶花的香味,心中一惊,这不会是司马相如的红袖吧?
“太皇太后不信托梦之说,就是对大汉的不敬。昔日薄太后被高祖皇帝宠幸之前,梦见苍龙盘踞在肚。再者,王太后怀陛下时,也梦日入怀。如今,平阳公主梦见先皇赠玉兰花给陛下,乃显贵之兆。奴婢推算过,玉兰花与月出公主的命格相符,也就是说月出公主不仅可以促进大汉与楼兰的和睦,还能为陛下诞下皇子。”我作揖道。
“夏书女妖言惑众,给本宫抓起来处以极刑!”馆陶长公主听到子嗣二字,脸色骤变,怒道。但是所有的侍卫试探一下刘珺嗜血的眸子,便退了下来。
“太皇太后敢与奴婢打赌不?只要王太后愿意收月出公主为族女,那么月出公主以王美人身份侍奉陛下,不出一年必怀上龙种。”我走到太皇太后面前,故意让她瞧见我的侧脸,冷冷地道。
“哼,楼兰公主体弱多病,只怕活过一年都成问题。哀家接受这个赌局。如果夏书女输了,就得遵守永世不得踏入大汉境地的规矩。”太皇太后笑道。
我爽快地答应她的条件。最后,太皇太后起驾回长乐宫,馆陶长公主、王太后和平阳公主跟随其后,刘彻携陈阿娇回了椒房殿,派高逢照看月出公主,我和笙歌道别后也同刘珺回了兰兮小筑。
寒兰阁,一时任性地玩坏了历史的我,将这份恐惧带入梦里,不断地喊着Dash,却被疼痛感惊醒。此时,刘珺死死地按住我的手臂,粗暴地吻我的泪痕,身上的冷漠和怒气几乎将我吞咽。“Dash是我的守护神,襄王呢,不过当我是随时丢弃的宠物。”我咬着嘴唇,泣道。他粗壮的手臂紧紧地圈我在怀里,直到喘不过气的我晕厥,才缓慢松开手。
宁可遍体鳞伤,也不接受别人的救济,这重围还有得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