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如何动听,剥了外衣,便知无所羡慕。
连续数日,孤枕难眠,倒不是伤口隐隐作痛的缘故,只是听到哥哥说最近可能会下雪,情绪一时被在加拿大冬日拉大提琴的乐曲所渲染,触目愁肠断。“堇姐姐会弹琴呀!好厉害!”念奴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梳洗一番后焕然一新。她挽了垂挂髻,仅配了缎带,穿一件鹅黄窄袖直裾,搭一件米白袄子,长相大体甜美,透着侠女的俏皮洒脱,却给人一种错误的沧桑感。“手痒,没有大提琴,就拿古琴代替。”我笑道。“大提琴是什么?”念奴问道。“一种养不起的乐器。”我笑道,尝试调校琴音却把琴弦弄断了,真是事事不顺心。“堇姐姐,我陪你去修琴吧。”念奴抱起古琴,拉着想再补个觉的我往外走。
还未出门口,一老家丁截住,作揖道:“二小姐,先生交待伤口痊愈之前不宜出去。”话音刚落,念奴单手抓着老家丁,恼道:“不行,堇姐姐要和念奴出去修琴。”她着急得掉起眼泪,手心攥着古琴磨得红红的。“去修琴会碰上司马大哥吗?”我问道。“都说了司马大哥是念奴一个人的,堇姐姐不许这么叫。”念奴低着头,羞答答的。“好吧,一起去见司马先生。”我笑道,握着念奴走出门口。“二小姐,外面危险。昨日先生的店铺被一伙人砸了,报官都无人理。”老家丁气喘吁吁地追上我们,喊道。“那我就更要出去看个究竟!”我瞪了老家丁一眼,喝道。
于是,老家丁不再劝阻固执的我,退了回去。念奴一出门,就将琴甩给我,格外兴奋地对着小泥人等各种小玩意发呆傻笑。“司马大哥来了。”我在她耳边轻声道。她立刻放下小泥人,整整发髻,夺过古琴,笑脸相迎。“堇姐姐是个骗子。”念奴又将古琴扔给我,专心地看起杂耍表演,恼道。“我还要回上官燕询问哥哥店铺的事,想见你的司马大哥得趁早,否则可不奉陪。”我念叨了几句就故意离开。果然,念奴一个纵步跑过来,抢过古琴,笑道:“堇姐姐,待会儿,记得说念奴向你学习古琴,进步不少。”我点点头,笑而不语。
一盏茶功夫后,念奴在一座简朴雅致的店铺前止步,那店铺牌匾上写着如遇楼。步入如遇楼,袅袅琴音扑面而来,却如莲心般苦涩。 “丑奴,盼着你来呢。”一位银发老翁笑道。“老先生,我现在叫念奴,不是丑奴。”念奴笑道,将古琴搁置在老翁面前。“这琴的古木开始腐烂了,没法修,还是换个新的吧。”那老翁皱眉道。“堇姐姐,堇姐姐……”念奴喊了我许久才听到,转过身子时,见她鼓起腮帮子,一副想揍人的模样。“老先生,可否见见弹琴之人?从未听过如此烦闷的曲调,剪不断,理还乱。”我冷冷地道。 “姑娘果然是知音人。长安城中,司马大人的琴技可是第一流。”老翁笑道。“司马大哥来了,老先生怎么不告诉我呀!”念奴异常开心地直奔楼上。
然而,我没有急于上楼瞧见这位琴技高手,倒被一张通体乌黑、闪着幽幽绿光、若藤蔓缠绕的桐木琴所吸引。那张桐木琴上的尘埃极厚,小心擦去一层还有一层。“老先生,这张琴多少钱?”我问道,像淘到金子般欣喜。“不好意思,姑娘,绿绮是司马大人的挚爱,不卖。”老翁连忙道。“绿绮?你家主人是司马相如?”我惊讶道。“据闻司马相如琴技精湛,可之前所听到的琴音,虽然是上乘,但难登大雅之堂。更何况绿绮既是司马相如的挚爱,为何如此不珍惜。”我疑惑道。“姑娘的这些问题,恐怕得上楼求问司马大人。”老翁抚须笑道。
话音刚落,琴音又起,原先的苦闷簌簌落下,转而飘逸袭来,宛若一瓣瓣凋零的梅香,拂去一身还是被浸透,忧伤难以断绝。我循着琴音上楼,如痴如醉。这才是天籁之音,不再将琴当作身外之物,以琴挑心,由心传琴,犹如庄生梦蝶或者蝶梦庄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我拍手赞道。一位年过三十、风采不减的男子起身向我作揖。细看这男子,着一件蓝纹白底曲裾,颇为清秀,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愁,恰好填平逝去的浓浓秋意。“姑娘过奖。”这男子先对我打量一番,尔后微微一笑。“还有一个人呢?”我退到门口,环顾四周,提高了警惕。“哦,姑娘何出此言?”这男子问道。“从我入如遇楼时听到的琴音和上楼的不一样,应该是两个人分别弹奏的。”我不自觉地将短剑别在后面,露出半截剑身,皱眉道。
这男子摇摇头微笑,又坐下来弹奏一曲。前半曲,如拼凑碎裂的玉,费劲心思也枉然,压抑之感从琴音掉落入地,无端生出寒潭冰水。后半曲,若不愿作春泥的樱花,追逐清风误入寒潭,融化了冰水,却冷却了昔日娇艳的情愫,溅起一身愁。“姑娘,请赐教。”曲罢,这男子起身笑道。“还是觉得司马先生有意模仿前半曲的弹奏之人。但又说不出有何不同。曲调里都含有,含有深切的思念,可望不可即。”我思忖片刻,犹豫道。
“老先生,烦请沏茶。”司马相如收起古琴,道。完全未察觉到,楼下的老翁已经在我的旁边候着。“司马先生,念奴要一杯热的马奶酒就够了。”更不知念奴从哪里窜出来,拉着我入房间里坐下。“念奴,原来司马相如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司马大哥。”我笑道。“才不是呢。司马大哥今天没有来。”念奴的耳根子发烫,低头拨弄茶几上的水渍。“子长兄出远门,说不定是为念奴准备生辰礼物去了。”司马调笑道。“你们都欺负念奴……”念奴恼道,打算起身离开,望了一眼窗外,竟打了一个寒颤,紧抓着我的胳膊坐下。
“君山银针,夏姑娘请慢用。”司马相如笑道。“司马先生,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冷冷地道。“夏姑娘初入长安,因襄王没有兑现一夫一妻的承诺而相决绝。此举可谓妇孺皆知。长卿若不是有病缠身,早想一睹姑娘芳容。”司马饮几口茶,才缓缓笑道。“司马先生,没什么事,小女子告退。”听到刘珺,这口气始终咽不下,我不耐烦地放下茶杯,想拂袖而去。
忽而,琴音拽住我的衣角,令我安安分分地坐下。那曲调起步时只不过是芙蓉泣露的点点愁,随着步伐的加快,逼近心底,凄楚中的寒凉加重,直到缓缓地放下琴弦,那份无奈的情绪才得以爬上城墙,目送缱绻的思念离去。曲未完,我已蜷缩着身子哭泣。“堇姐姐,好端端地怎么哭了?”念奴塞了满嘴的白糖糕,疑惑不解地问道。“夏姑娘,听到了什么?”司马相如递给我一张手帕,柔声道。抬眼见他时,眼眶也是红红的,我勉强笑道:“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这首词原意与爱情无关,但《金枝欲孽》里引用时,如此切合场景,缘浅情深。“好诗,夏姑娘果然是知音人。”司马相如的声音有些许颤抖。“司马先生,不介意弹完下半曲吧?”我笑道。“还有下半曲吗?”司马相如的语气格外凄冷。“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住。是呀,下半曲说不出口的,烂在心底。”我恍然大悟,手心冒出冷汗。
“夏姑娘,你跟随长卿学琴,学满之后,就将绿绮赠予你,意下如何?”司马相如道。“不,我讨厌琴,讨厌一切乐器。”我咬着嘴唇,十分坚定地道。“司马先生,绿绮可是你的宝贝,怎么舍得送出去呢?”念奴吞完茶水,惊讶道。“听琴之人,都不在,要一张没有灵魂的木头有什么用?”司马相如冷笑道。“司马相如,我的确佩服你的才情,但是瞧不起你。琴挑文君,不过是骗财骗色的把戏。见过长安的繁华,还不是和其他男人一样喜新厌旧,请不要扮作一副情圣的样子来玷污古琴!”我恼道,拉着不知抱了什么东西鼓在怀里的念奴离开。
回家路上,寒风凛冽,我冻得挺不起身子,而念奴若无其事地将怀里的东西抛进嘴巴。“堇姐姐,很好吃的水果,吃完后保证消气。”念奴塞了一颗到我的嘴巴。“甜中略带一丝酸,那味道好像车厘子。”我将核吐在手帕上,道。“车厘子是什么?这是从河西走廊运过来的,我们叫它樱桃。”念奴笑道。“樱桃?不是夏季成熟吗?”我问道,随手从念奴怀里拿了几颗,这可是我经常念叨的水果。“沿途加冰储藏,运到长安一般是立冬了。所以樱桃贵比千金。”念奴道。“哼,想用樱桃来赔罪,太小瞧我夏堇了。”我恼道。“堇姐姐,念奴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对司马先生看起来有很大成见呀。”念奴抓抓头发,问道。“司马相如俸禄微薄,舍不得买如此昂贵的樱桃。”我冷冷地道。“但是卓王孙有钱,一直在救济司马先生。”念奴道。“绿绮是梁王赠给司马相如的。”我补充道。见念奴仍摇摇头撅着嘴巴,只能叹口气将念奴怀里的最后一颗樱桃也吃完。
“堇姐姐,好狡诈,偷吃念奴的樱桃。”念奴追赶在风中奔跑的我。“堇姐姐,下雪啦,下雪啦。”念奴停下来惊喜道。这声音,异常熟悉,我抓了一片雪花,看着它融化于手心。“Jessica, 下雪啦,下雪啦。”与Charlotte相遇的第一年,也是Dash死忌的第一年。“没什么好看的,温哥华一到冬天成天下雪。”我冷冷地道。“你好歹也是个大提琴手,这么没情调。”Charlotte恼道。“进屋了。”我道,不理睬她。大概两个小时后,Charlotte死缠烂打将我从暖炉边赶出来。门前的草坪有一棵圣诞树,树下的烤肉香味钻入鼻子。“Merry Christmas!”Charlotte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仙鹤纹冰种翡翠。
“堇姐姐,好笨!”念奴突然向我甩了一个雪球,恼道。“夏家三小姐,想不想在雪中吃烤肉。”我向念奴扔了一个雪球作为回礼。“堇姐姐,念奴真的可以叫夏念奴?”念奴泣道,恰好被雪球砸到脸颊。“哦,念奴不想姓夏,想姓司马。”我拂去念奴脸颊上的雪屑,笑道。“堇姐姐又调笑念奴,念奴可要生气了。”念奴恼道,尔后一路手舞足蹈,重复着一句话“我叫夏念奴”,洋溢着幸福。
“堇儿,念奴可信吗?”夏策抱着绿绮突然出现。“司马相如差人送到店铺的?”我问道。“嗯,或者说是襄王强行要求收下。”夏策皱眉道。“放心,刘珺困不住我的。”我笑道。夏策握着我的手,柔声道:“天大的事,有哥哥撑着。只是念奴,分不出忠奸,适当防着点。”我从夏策怀里拿过来绿绮,笑道:“念奴不会伤害我的。她会是我在长安城的第一个朋友。”
为什么爱看雪? 不知道耶,爱需要理由么。Charlotte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