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云,人如其名。但是再美好的名字,也不会带来额外的福音。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主宰命运的天,又何来公平而言。
我醒来时,窗外飘着几点梅雨,灰蒙蒙的。玉成见我在梳洗,便放下手中针线,去热了一碗灵芝排骨汤端过来。“玉成真是偏心,我的绣花鞋也破了,却不帮忙补补。”我饮完汤水,盯着玉成笑道。“在大汉,不会补鞋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含金钥匙长大,另一种是沦落风尘。”玉成边缝一双黑色的靴子边冷笑道。“哥哥还没答应娶你,就摆出一副嫂嫂的脸孔。”我恼道。“谁说我中意策大哥的!”玉成低头向针孔穿线。“不是哥哥,难道是……”想起刘珺这个贱人,耳根子开始发烫。我见瓷碟有卤味花生,便埋头剥壳。“你们昨晚发生了什么?”玉成被绣花针刺了一下,顾不上处理伤口,急切问道。“没事,被他当众羞辱一番,挺得住。”我含泪道。“胡说,卫大哥是真人君子,绝对不会干苟且之事。”玉成摔了鞋子怒道。“原来你关注的人是卫青。隐藏得好深呀,一点也看不出来。”我惊讶道,将泪水逼回眼眶。
“昨晚刘珺当众羞辱我,被平阳公主制止。后来,遇到卫大哥,只是与他一起化羞愤为食欲罢了。刘珺没告诉你吗?”我故扮轻松道。“佑宁没有提及这件事。”玉成说完,急忙掩住嘴巴。我的判断没错,玉成果然是刘珺派来的奸细,所以他能在采桑阁一眼就认出我。不过不明白,我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刘珺大费周章。难道是没得到我的身体不甘心吗?那些纨绔子弟的心思一向荒诞可笑。“你不会告诉卫大哥吧?”玉成望了我一眼,又立刻低头。“把鞋子绣好,送给卫大哥,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笑道。“所以你接受我做卫大哥的妾侍了?”玉成羞红了脸,轻声问道。“我和卫大哥?你想多了。我和卫大哥清清白白的,而且他暗恋的人肯定是平阳公主。”刚喝的茶水差点被玉成的话呛到。“平阳公主……”玉成咬着嘴唇,含泪重复道。“看在你一手好厨艺的份上,我帮你争取。”我从厨房找到一对尚有热气的盐焗鸡腿,便假装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哥哥和卫大哥呢?”吃得七分饱,我突然想起一直不见他们的踪影。“从昨晚策大哥回家之后,就陆续收到不少卖妆粉的老板预订胭脂的货单,策大哥赶了整晚的货,天没亮就出去送货,完全不知道你偷偷出去了。”玉成拿起针线,又在缝制新鞋。“那卫大哥呢?”我边擦干绣花鞋边问道。“不知道。卫大哥放下灵芝就走了。”玉成带有敌意地瞟了我一眼,恼道。
接着,玉成回房继续做针线活,而我到院子里临时搭建的胭脂小作坊照看新栽的玫瑰花。半个时辰后,一阵敲门声,兴许是哥哥回来了,和泪捣碎“红蓝”小花的我正想出去透透气,就迫不及待地去开门迎接。“怎么是你?这里可不欢迎襄王的人。”我打算关上门,却被佑宁指使一个抱着小木箱的大汉闯进来。“刘珺想玩什么花招,直说。”我冷冷地道。“哟,好大的火药味呀。襄王还在平阳侯府歇息呢,才没闲情理睬堇姑娘。”佑宁摆着兰花指笑道。“那这一箱灵芝作何解释?”我打开箱子,笑道。“李姑娘赞你哥哥卖的胭脂不错,特意赏赐的。堇姑娘不会看到不是襄王送的就拒收吧?”佑宁故意摆出一副失望的表情,笑道。“当然拒收,做人得有骨气。”这时玉成也来到门口,踢翻小木箱,灵芝倒了一地。“骨气能当饭吃吗?这些灵芝拿去卖了,给公孙敖的妻子看大夫抓药也不错。”我蹲下捡起灵芝,轻轻拂去灰尘,并斜眼偷看佑宁担忧的神色,露出一丝笑意。
“时候不早,我还得伺候月出公主服用安胎药。”佑宁甩甩手巾,提高音调,道。“多谢你亲自送灵芝过来。”我捏着鼻子,从腰间取出一瓶玫瑰露特意洒了佑宁满身,见他饶有兴致地嗅着手巾上的香味,佯装怒气。“又贪财又厚脸皮,卫大哥要是在场瞧见你的真面目就好了。”玉成恼道。我直接忽视她的刻薄话,默默地找了一个麻袋将灵芝装好,就去药材铺。出门时,玉成重重地关上大门,就知她讨厌我的冷战,生了闷气。
一麻袋的灵芝居然只换了一百两银子,明知道药材铺的老板压价也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滋味回想起来就胸口烦闷。照例去路口买几个肉汤包解气,恰巧碰上卫青。“卫大哥,试试新鲜出炉的肉包子,味道很赞。”我笑道。“堇姑娘,见到你神采奕奕就放心了。”卫青右手握着七星流风之余,还抓着一把透明如玉带的软剑。“还有呢。”我见卫青狼吞虎咽,便将剩下的肉包子全部给他。“让堇姑娘见笑了。今天一早就出平阳候府找这把软剑,没赶上早饭。”卫青低头擦拭嘴巴,道。“找软剑是为了讨平阳公主欢心吧?卫大哥果然体贴入微。”我笑道。“堇姑娘休说这些毁了公主清誉的玩笑。我见公主为了平阳候的病寝食难安才替她解忧。”卫青道。
“边去公孙敖的家边聊聊你在平阳侯的生活吧。”我递给卫帅哥一百两银子时,他瞪大了眼睛,想张口询问又犹犹豫豫,最终握着剑不出声,步伐很快,将我远远地甩在后面。“这些银两是我用李倾城送给哥哥的灵芝换回的。你和玉成都觉得我没骨气,真是同类人。”我一路小跑追上去,气喘吁吁道。“堇姑娘的心地真好。刚才我以为你忘不了旧情,甘愿做襄王的妾侍,才换回钱财。”卫青笑道,面有愧色。“失恋而已。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是故意做给刘珺看的。我要让整个长安城的人知道,襄王对不住我夏堇。此仇不报非君子。”我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堇姑娘还真是好胜。不过嘴硬心软。”卫青笑道,拉着我跨过一大滩脏水。
公孙敖的屋舍在小巷的深处,用茅草搭建的,十分破旧。我和卫青站在门口发愣片刻,才鼓起勇气敲门。开门的是公孙敖的妻子,面容枯黄,穿着打补丁的麻衣,轻声问道:“你们是谁?”我环顾四周,仅仅搁置一张草席,灶台上的碗碟都是有缺口的,顿生愧疚。“我们是公孙先生的旧相识。我叫卫青,嫂嫂好。”卫青道。“我叫夏堇,这是公孙先生托我们寄给嫂嫂的一百两银子。”实在是不忍心告知公孙敖的死讯,我抢先递给公孙敖的妻子,笑道。“嫂嫂,公孙先生吩咐这一百两银子尽管花,买房子家具添置衣物首饰都可以,不够的话先向我借。”我掐了一下卫青,继续笑道。卫青见公孙敖的妻子听到公孙敖的惦记之语,脸上泛起红光,眼角湿润,便向我使了一个妥协的眼色。
公孙敖的妻子为我们准备茶水和点心之际,她的两个儿子大概七八岁,和卫青一起玩耍,欢声不断。我借着帮她烧水的名义,打探四周有没有可疑之处。在一堆柴火的遮掩下,我翻到一开口麻袋里装着人参和燕窝,凑近一闻,正是今早泼在佑宁身上的玫瑰露香气。“那些补品是在平阳侯府为婢的妹妹买的。”公孙敖的妻子突然站在我身后,笑道。受不得惊吓的我自然是坐在地上,拍拍自己的胸口,难为情地笑道:“平阳侯府的待遇真好。”
后来,我和公孙敖的妻子闲聊数句就喊上卫青辞别,谢绝了留下来吃中饭的邀请。“堇姑娘,不如我们每个月抽农历十五来看望嫂嫂。”卫青离开了公孙敖的屋舍后,便将积压的悲痛之情流露于俊朗的面容之上。“好。”公孙敖毕竟为了我而牺牲性命,我的心中也是郁结难舒。 “卫大哥,小心……”我无意向后转时,居然发现佑宁握着一把匕首正准备刺向卫青,情急之下拔出卫青的软剑,使劲缠绕住佑宁的匕首之时,整个身子偏偏站不稳,一股脑儿将卫青也推倒,扑在他的怀里,嘴唇差点就触碰到他的,脸上一阵火辣辣,暂时不记得佑宁这颗定时炸弹了。所幸卫青反应灵敏,搂着我跳起来之余,挥出七星流风,压在佑宁的脖子不得动弹,而且佑宁的一撮发尾已经被斩断。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呀,一样爱玩阴的。”我从佑宁腰间抽出汗巾,皱眉道。“你是不是襄王派来加害堇姑娘的?”卫青似乎未从刚才的惊险中缓过神来,傻傻地问道。“因为我们有份害死了公孙敖。而刘珺在河西走廊遭到遇刺,也是因为公孙敖的妹妹是被刘珺逼死的。”我一脸严肃道。“无凭无据。”佑宁道。“证据在这里。今早泼在你身上的玫瑰露含有稀释的迷迭香。我一触碰迷迭香就呼吸不畅。”我捂着鼻子递给佑宁嗅一下,他立刻表现出不安。“那年你替刘珺打捞和放置红叶上的题诗时,就爱上了公孙姑娘。她不同于一般的宫女,身上有一股来自山川的灵气,清雅脱俗。你自知与她今生无缘,也盼她有个好归宿。可恨她痴心于无情的刘珺,刘珺只是当她过眼云烟般玩弄。无论你如何苦苦哀求,刘珺绝不愿给她一个名分……”我娓娓道来。“堇姑娘别说了,你也深受其害呀。”佑宁潸然泪下。
我示意卫青放下七星流风,递给佑宁自己的梅花手帕,冷冷地道:“我也希望害死公孙姑娘的是刘珺,这样我就有足够的理由致刘珺于死地。”巷口的风大,吹得我瑟缩着身子,细心的卫青脱下外套为我披上。“堇姑娘,珍惜眼前人。无论姿色才智,你都是襄王众多女人之中最差的。倘若一直和襄王纠缠不清,下场不会比公孙姑娘好。”佑宁苦笑道。“刘珺是薄情,但他不愚蠢。和宫女私通,足以扣上欺君之罪。你觉得他会为公孙姑娘冒险吗?”我冷冷地道。“我不信。”佑宁别过脸,道。“你一直都在说服自己要为公孙姑娘报仇。在河西走廊时,你一边联合楼兰的杀手,一边给我们留下生路。”我取出一条有两道明显不相容的血渍的手帕,令佑宁大惊。那条手帕是用来擦拭刘珺嘴唇上的鲜血,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另一部分不确定是笙歌还是佑宁。
“公孙姑娘之死真的和襄王无关?”佑宁啜泣道。“入宫查探一番便知。”我眉头紧锁道。刘珺的清白是其次,反正他也不在乎我,何必费神。和司马迁打好关系,监督他编的《史记》没有添加任何不对劲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你的心依旧向着襄王,对不对?”卫青深情地注视着我,柔声道。他见我没有立即摇头,便怅然若失地道一句告辞离去。
卫青的外套从我肩膀上滑落。我不会祈求上天保佑,馈赠未来的安宁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