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江河陆续封冻。
陈皇后陈阿娇刻武帝和卫夫人桃人,施行厌胜之术,此案经廷尉张汤审判,诛杀与楚服相关的巫女以及长门宫的太监宫女三百余人。于是,武帝刘彻下废后圣旨,幽禁陈阿娇于长门宫。
同月,刘彻立胶东王刘据为太子。月底,刘彻欣然接纳中大夫主父偃的上书,立卫夫人卫子夫为皇后,大赦天下。自此,卫子夫入主椒房殿,而云光殿改为太子尚未成年的居所。长安城皆道,卫后极宠。
两个月前,依附在陈阿娇的皮囊的锦瑟,因厌胜之术被张汤带走。我在九华殿碰壁后,就赶去云光殿求救,并将皇后没有刻武帝桃人之事告知卫子夫。然而,卫子夫道了一句皇后无子,暗示我,这是刘彻废黜皇后的契机,切不可插手。
当时,我的情绪比较激动,被卫子夫拒绝后,就去了猗兰殿,找为刘彻分担奏折的摄政王刘珺。阿珺相公,提及那晚的玉桃酬劳,也是劝我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结果,安静地陪小遗晒鱼干两个月,未收到惊喜。
椒房殿,原主人陈皇后陈阿娇酷爱的明艳摆设,全部撤换。卫后卫子夫的喜好,倒是和刘珺的相近,冷色调居多,格外素净。殿外,松柏相错,间有桂树,被小雪点缀,颇有月光染翠玉之风雅。殿内,七尺七寸的雕凤白玉床,十二曲梅兰竹菊绢纱屏风,彰显主人的淡雅。
闲来无事,我拎着食盒,带上小遗,前往椒房殿向卫子夫贺喜时,刘彻恰好在椒房殿陪卫皇后卫子夫、长公主刘梓君、太子刘据用午膳。
“娘亲,鳜鱼!”馋嘴的小遗,望着金丝楠木食案上的那道麒麟鳜鱼,那双透过勾勒了两只金色灯笼鱼的帕子的紫眸,几乎挪不开眼。
“摄政王后,摄政王没有供饭么,要跑到子夫的椒房殿来讨饭。”刘彻扬起丹凤眼,一如既往的毒舌。
我瞪了刘彻一眼,拉着小遗行礼,然后径直端了金丝楠木食案上的麒麟鳜鱼,搁置在茶几上,并吩咐宫女取来碗筷。小遗爬上茶几旁的松木椅,拿到筷子就开吃,深得他爹亲的闹市作画境界。
“子夫,恭喜你成为皇后。”我作揖道,打开食盒的盖子,捧上一碟金桂榭的桂花酥。
“摄政王后,一碟桂花酥就想打发朕的皇后,未免太寒碜了。”刘彻哈哈大笑。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本宫可是一大早冒着风雪,去金桂榭排队,等着新鲜出炉的桂花酥。摸一摸,还是热乎的呢。”我剜了刘彻一眼,面向卫子夫时,瞬间换作笑靥如花。
“娘亲,明明是你想吃桂花酥,爹亲才一下了早朝,便去金桂榭排队,顺道买了小遗爱吃的虾饺。”小遗嚼着鳜鱼肉,吐词不清。
“还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刘彻再次大笑。
“摄政王对摄政王后百般宠爱,好生羡慕。”卫子夫笑道。
她笑起来,依然宁静,给人邻家姐姐的亲切感。她接过桂花酥,用勺子轻轻切成小块,分给大家吃,俨然贤妻良母的模样。
不过,刘彻这个钢铁直男,听到卫子夫说羡慕阿珺相公对我的宠爱,又忆起卫子夫曾经爱慕过刘珺的旧账,当即阴沉着脸,掀翻了金丝楠木食案,吓得刘梓君那个小女娃哇哇大哭。
“公主姐姐莫哭,哭多了就和娘亲一样长得不好看了。”小遗跳下松木椅,走到刘梓君跟前,学着他爹亲的动作,十分轻柔地拍打刘梓君的背部。
卫子夫示意刘据也去安慰姐姐刘梓君后,就蹲下身子,将从金丝楠木食案上滑落的食物,捡到太监提来的木桶里,而那些瓷碎片则是挑了半炷香的功夫,才清除干净。
“子夫,你是朕的皇后,不是下人。”刘彻搀扶着因蹲得久了而站起来不太安稳的卫子夫,责备道,可言辞里尽是温柔。
“今年各地有小规模的旱灾,饿死了千余人。恳请陛下爆发天子之怒时,莫浪费粮食。”卫子夫轻轻地推开刘彻,跪地道。
“对对,还有古董,闹情绪的话,可以送给我,眼不见为净。”我添油加醋,笑语盈盈。
刘彻听后,更是大怒,瞧着卫子夫低眉顺眼地跪着,不敢再动易碎的物品,只能一拳打在墙壁上出气。顿时,拳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陛下即便生气,也别伤害龙体,臣妾会心疼的。”卫子夫握着刘彻受伤的拳头,用干棉布沾了金疮药,一点点地涂抹,再包上层层白布条。
“还是子夫待朕最好。”刘彻轻轻擦拭卫子夫那双水杏眼里涌出的泪花,怒气逐渐消散,柔声道。
午膳重新摆上,刘彻故意与卫子夫互相喂食,蜜里调油,吃了半个时辰后,才摆驾宣室殿会见心腹大臣。待这个直男癌离开,卫子夫唤刘据,带着刘梓君和小遗去里边的卧房玩耍。
接着,宫人禀报,廷尉张汤求见。卫子夫为了避嫌,邀请我一起坐在屏风后面接见。
“皇后娘娘,陛下还在么?”张汤行礼道。
“不巧,陛下前脚刚走。”卫子夫笑道。
“那…下官先告退。”张汤迟疑片刻,道。
“若是关于废后陈阿娇的厌胜之术的进展,就莫去烦扰陛下,交给本宫处理吧。”卫子夫虽语调柔和,但字字不容拒绝。
“厌胜之术不是结案吗?”我问道。
“摄政王后也在。正好,本官有些疑问想请教摄政王后。”张汤行礼道。
“若是关于武帝桃人,本宫知无不言。但是其余的,就由摄政王来答复。”我冷冷地道。
这个廷尉张汤,即使是清官,我也讨厌至极。他似乎揣测出刘彻的心思,刘彻想借厌胜之术废后,就对锦瑟使用一些看不见伤口的刑罚,例如在锦瑟面前推了长门宫的宫女入蛇坑。害得锦瑟大病一场,也连累得我体内不多却要维持锦瑟的生存的紫姬圣泉消耗过量,昏昏欲睡了一段时间。
“敢问摄政王后,武帝桃人上扎的绣花针,可是出自兰兮小筑?”张汤唤来下属,呈上武帝桃人。
我拔了一根绣花针,睁大了月牙眼观察,见到那绣花针针尾的寒兰印记,不禁心底咯噔一下,却勉强堆起笑容,道:“没错,是兰兮小筑的。张廷尉可是怀疑,这武帝桃人,本宫也参与了?”
“本官凭借证据合理推断。”张汤理直气壮。
“动机呢?张廷尉莫不是想说摄政王居心叵测,意图谋反!”我冷笑道。
“传闻,陈皇后被废之前,与摄政王后,素来交好。本官不才,请摄政王后去一趟天牢。”张汤不卑不亢。
“大胆!本王倒要看看,小小的一个廷尉,竟敢动本王的爱后,是谁在背后唆使的!”刘珺突然出现在椒房殿里,冷冷地道。
语罢,小遗已经小旋风般飞到刘珺的怀抱,笑道:“爹亲,小遗刚才在太子殿下面前夸赞爹亲诗书礼乐骑射样样精通,爹亲就来看小遗了。”
我忍不住抚了抚额头。这小遗的厚脸皮,到底是遗传了哪位先祖。他定是在刘据面前自夸了一番,甚至立下一番豪言,成年之后必然超过他爹亲。然而,为了讨好他爹亲,就撒起小谎。
“回去罚抄《孙子兵法》一百遍。”刘珺冷冷地道。刘珺最近见到小太子刘据的优雅仪态,才收敛了些许慈父形象。
小遗立即跨了一张脸,那双紫眸溢出幽怨,企图博得刘珺的同情。可惜,刘珺软硬皆不吃,小遗只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咦,这绣花针嗅起来,有淡淡的花香,搁在手心,似乎比本宫的,要冰凉些。”卫子夫低着头,拿着武帝桃人,走出屏风,轻声道。
“皇后娘娘,可否给本王瞧瞧。”刘珺道。
卫子夫抬头时,略微失神,水杏眼里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尔后宛然一笑,将武帝桃人递给了刘珺。
我凑近刘珺的鼻梁,嗅一嗅他粗糙的指腹上拈着的绣花针,大喜,喊道:“阿珺相公,是冰月霜。冰月霜,状如霜花,香气清淡,冰凉透心,是楼兰王室最喜爱的花。唯有九华殿,得到冰月霜的赏赐。”
“兰兮小筑空荡了三年。今年购置的绣花针,皆是秋夕姑姑和本王的爱后的专用。因此,这批绣花针,花重金请了越女斋,专门定制。乍一看,与原来的无异。若放在灯火里烧,便知其中奥妙。”刘珺道,将扎满绣花针的武帝桃人朝张汤身上扔,尔后揽我入怀,从我的腰间系着的香囊里取出一枚银片卷起的绣花针。
我抢过绣花针,戳破兰花灯外的绢纱,掏出火折子点燃兰花灯,再将绣花针搁置其中烤一烤。蓦然,那兰花印记熔化,变成一只小麻雀,看得我一阵欢喜。
“在爹亲心中,娘亲是小麻雀。”小遗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我听后,自然狠狠地掐了刘珺的手臂一下,霎时觉得绣花针上的小麻雀印记,一点也不可爱。
张汤也拔出一根武帝桃人的绣花针,放在灯火下炙烤,那寒兰印记并无变化,看得他眉头深锁。
“本王若是没记错,护送楼兰的月出公主入长安城时,月出公主曾向本王讨要绣花针,为陛下缝制一件披风。”刘珺道。
“既然出现新的疑点,本官一定仔细审问,绝不徇私枉法。本官告辞。”张汤道,毫不畏惧刘珺的威严,大步流星地离开。
数日后,卫子夫颁布了登上皇后之位的第一条懿旨。不是以刻画武帝桃人而栽赃陷害废后陈阿娇为名,治罪九华殿的王夫人王月出,而是以大汉与楼兰交恶为名,驱逐楼兰的月出公主出大汉边境。
懿旨刚下,我就跑了一趟椒房殿,质问卫子夫:“为什么这么做?”
“陈皇后无子,不得不废黜,难道要替她翻案么?”卫子夫边绣着一对戏水鸳鸯,边反问道。
这戏水鸳鸯,不如她当年送给我大婚时的活泼生动。并蒂莲下,雌鸳鸯轻啄着自己的羽毛,温温顺顺,却缺乏小女儿家的害羞情态。而那雄鸳鸯,含情脉脉地回望,眼底闪过失落。
“你不爱刘彻?”我忽然生起不详的预感。
“子夫是陛下册封的皇后,当母仪天下,作妇人的典范,自然要对夫君怀有敬重之意。”卫子夫放下绣品,笑道。
“有没有过了数月才发作的毒药?玉成说我斗不过月出,我偏不信。”我恼道,对于卫子夫是否爱刘彻,心中已有了答案。
卫子夫轻笑一声,却泪眼朦胧,声音略有沙哑:“堇姐姐敢爱敢恨,性子洒脱,难怪襄王如此宠爱堇姐姐。子夫已嘱托宫人在月出公主的吃食上加了谷雨毒。”
谷雨毒,顾名思义,毒药会在谷雨这个特定的时节发作。据说,连绵的阴雨,会加速谷雨毒的发作,致使中毒人咳出五脏六腑的血而死掉。
“是刘珺求你帮忙铲除月出的?”临走前,我盯着卫子夫手腕上戴的两条红丝线许久,脱口而出。
卫子夫嘴角浮起凄婉的笑容,轻声道:“子夫欠襄王的,还清了。”
第二天,月出应是猜测到自己不会善终,便选择自缢,至少留了美丽的皮相,令刘彻抱着伤怀一晚。果然,卫子夫遵照刘彻的意思,对外宣布,九华殿的王夫人王月出病逝。
作者有话:哎,这日更的点击率,好心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