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我一路哭一路跑,漫无目的,不知晓身处何方。许多次,我的脚不听使唤地回头,想悄悄地去看一看刘珺的伤势。如果他执拗起来不肯处理伤口,叫我和小遗悔恨一辈子该怎么办。可是,淼淼、依依和佑宁的死历历在目,刘珺的算计字字诛心。
罢了,我的死敌Simone说得对,我注定是孤家寡人,只会令一个个爱我的人不得善终。我摸出腰间的蓝玉箫,吹了一首《梨歌》。这蓝玉箫,也是刘珺连哄带骗,逼迫我学了大半年,才勉强吹奏几曲。
琴房的歌声回荡在心底,犹记初次相见的情景。你说,你生在梨花的雨季,我拔了窗台的雏菊藏在口袋里。茫茫人海,不必寻觅,你总是天边最璀璨的启明星。我追呀追,跌倒了又爬起,梨花开满了山头,而我只能拥抱你身后的背影……(谷主临时写的歌词,好粗糙呀,见谅哈)
刘珺如果知道这首《梨歌》是Dash提出分手的当年我写给他过生的礼物时,或许会后悔教我吹箫。入我痴情门,便知痴情苦。我怕苦,却吃尽了痴情的苦。小遗,你告诉娘亲,是不是娘亲不适合拥有真情?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湖边。姑苏人不爱梨花,因为梨花不吉利,寓意分离,伤心又伤身。然而,这月牙状的湖畔,栽的尽是梨树。有一棵梨树,谢了雪香,满眼的嫩绿,却在底下系着一只描了金蔷薇的朱红色琉璃船。我认得那只画船,是属于刘珺的,他常在自己的所有物上做了寒兰记号,就连我的肩膀也纹了一朵寒兰。
可是,我无法接受被人牢牢掌控的窒息感,仿佛自己处于一张无形的蜘蛛网,无论逃得有多远,都挣脱不了这张蜘蛛网的束缚。
于是,我任由湖水淹没自己的脚踝,慢慢游到胸口。白扁说过,只要我作为三维物种的皮囊死去,我的灵识将被迫开启,帮助意识回归到夏国。
“大祭司,你可要想清楚,你现在回去,同心石上的血便只能沾上南国的紫离公子。”红玉双手交叉相抱,冷嗤一声。
阿离?我捂着胸口,脑海里浮现出紫衣美人坐在紫罗兰色的大海上饮了一坛又一坛梨花酒的画面。阿离,梨花酒也有个离字。紫衣美人的放声痛哭,迫使我走向了岸边,眼泪簌簌。
“大祭司,你果然舍不得紫离公子。”红玉嘲笑道。
“阿离的爱,与我无关。我只是不希望小遗缺失父爱。”我恼道,不愿承认放弃投湖的原因确是为了阿离。
“既然大祭司矢口否认,不如与本座去一个地方。”红玉冷笑道。
尔后,红玉剥掉一块红色铠甲,抛向空中,斩落一树树梨花,围绕我的身子,卷起一圈圈的梨花旋涡。半刻后,我身上的湿衣裳被红玉抛入湖心,换作一袭梨花白曳地留仙裙,细细嗅之,梨花幽香。
“红玉,你好厉害呀,像变魔法一样,教教我。”我提着裙子,左看看右看看,欣喜不已,这梨花白曳地留仙裙,衬托得我吸了几口仙气似的,清雅绝尘。咳咳,用错了词汇,应是清丽可人。
“吵死了!”红玉恼道。
只见他大步向前走,发出一声狼嚎,吓得我躲在他的背后瑟瑟发抖。他瞪了我一眼,然后打了一个响指。蓦然,马蹄声声,一辆马车疾驰在梨花树下,踏碎了一地的梨花,片刻后站在我们的面前。
“上车!”红玉头也不回地跳上车辕。
我同那套在马车前的三匹红马大眼瞪小眼,越瞧越觉得这三匹红马是红玉的同类红狼所变。让我坐在狼车上,双腿没骨气地直哆嗦呀,早已将刚才的伤感忘记得一干二净。
“大祭司,不想被咬断脖子,就立刻上车!”红玉恼道,露出两根长长的獠牙。
我拖着发软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护住我的小遗,使出吃奶的劲儿爬上马车,哦不,是狼车。可是,我还没喘口气来,红玉扔掉我的蓝玉箫,喊了一声别扭的“驾”,就指挥着狼车狂奔。
我死死地拽住扶手,低声咒骂着红玉。阿胜是不是骗我呀,像红玉这种摆着臭脸的小屁孩,怎么会是我的左护法。等我恢复了灵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罚红玉一个月不吃肉。哼哼,狼是肉食性动物,不吃肉可惨呢。
狼车行驶了一个时辰,我脑补了红玉因为不能吃肉而蔫成一棵白菜的情形,贱兮兮地乐着。晃一晃神,狼车居然不见了,眼前是一家豆腐店,钱塘湖的柳堤边的豆腐店。豆腐西施柳大娘的红糖豆花,与钱塘湖陈记的松鼠桂鱼,堪称钱塘湖双绝。
“红玉,真是本祭司的好护法。今天本祭司请客,吃红糖豆花和松鼠桂鱼。”我笑靥如花,挺着大肚子进入豆腐店。
“夫人和司马先生真是心有灵犀。司马先生前脚刚到老娘的豆腐店,夫人就赶过来了,莫不是担心司马先生被老娘的姿色所迷惑?”柳大娘调笑道。
姑苏城,各行各业都选了西施,连钱塘湖也冠以西子湖,唯有豆腐西施柳大娘名不符实。柳大娘,可不是什么杨柳小蛮腰,而是水桶腰。吼一吼,钱塘湖的桂鱼翻出了白肚皮。笑一笑,脸颊上的肥肉堆成烧给死人用的金元宝。叫豆腐东施还差不多。
“司马先生是老娘的常客,只要他过来,老娘必定将望见钱塘湖断桥的位置腾出来。说起来,司马先生和老娘的梦中情人长得真像,都是钱塘湖的雾气吹出来的,吸食了白月光。”柳大娘捧着脸颊上的肥肉,笑道。
呵呵,柳大娘的梦中情人,众所周知,是那个驼背的钱塘湖陈记,从京城追到姑苏,等陈记跟卖芍药花的姑苏姑娘成亲生子还不死心,耗费了十年的青春,才求来一段续弦的佳话。因此,柳大娘再凶再暴躁,姑苏人也不敢给她脸色看。
我瞅瞅柳大娘胖手指所指向的座位,司马迁依旧一身浅绿曲裾,竹簪束发,左手边是白泽琴,右手举着梨花酒,温文尔雅,如沐春风。
听欠扁老头说,我做大祭司的时候爱慕了南国的紫离公子一万年。啧啧,司马迁完美地诠释了白马王子的定义,以前的眼光真不错,可惜不记得了。腹中的小遗,踢了我一脚,表示赞同。话说,小遗虽然长了一双和刘珺相似的眼睛,但是浑身的气质也是如同阿离一样温润如玉的。嘿嘿,我要努力将小遗培养成上位的男二号。
“堇…姑娘。”司马迁笑道,替我倒了一杯梨花酒,又招呼伙计端来一碗甜豆花和一盘松鼠桂鱼。
我的肚子配合地咕咕叫,羞得脸蛋通红,道了一声谢谢,便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消灭了甜豆花,吃进去半条松鼠桂鱼。
“你这个蠢货,甜豆花是紫离公子为本座准备的。”红玉坐在我和司马迁中间的位置,咬牙切齿。
“给你留了半条鱼,吃吧。”我擦擦嘴角的油渍,笑道。
“本座不吃荤,蠢货!”红玉恼道。
红狼竟然不吃荤!我捂着嘴巴咯咯地笑。夏国真是不一样,狼都改吃素了,那美人鱼是不是吃狼呀。
“紫离公子抛弃了大祭司,远赴姑苏,可是来会你的好情人紫嫣姑娘。”红玉冷笑道。
咦,我没交代过红玉将自己当作紫嫣姑娘,好对付哥哥夏策。不愧是本祭司的左护法,够机灵。只是这态度十分恶劣,对谦谦君子司马迁冷嘲热讽,就有失教养了。
“子长是来姑苏修补白泽琴的。”司马迁浅浅地笑道,并不在意红玉的挑衅。
“钱塘湖有梨花泪么?”我脱口而出,不禁暗暗懊恼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怎么说了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词语。
“堇姑娘怎么知道白泽琴的修补需要梨花泪半两?”司马迁问道,见我一脸迷茫,眉头蹙蹙,喃喃道:“子长只告知过堇儿。”
梨花泪,乃是万年梨树流出的树脂所形成的琥珀,呈现梨花白,且残有丝状的杂质。我的脑子里忽然蹦出梨花泪的解释。
“阿离,从没听你弹过白泽琴,不如露一手。弹得比我好的话,我让小遗认你作干爹。”我故意转开话题,露出狡黠的笑容。
“紫离公子在你昏迷的时候弹过一次,可惜你没听到。”红玉这是天生地跟阿离不对盘么,笑得像打赢了胜仗般。
“那请堇姑娘多多指教。”司马迁作揖道。
然后,琴音铮铮,曲调明媚而忧伤,亦如梨花的开开落落,惹得白月光下的小雏菊的哭啼。我当然知晓这首曲子《梨歌》,是写给Dash的。阿离会弹的话,那么Dash没死,紫离、司马迁、Dash是同一个人。Dash没死,那我就不必背负着沉重的愧疚,一对月牙眼涌出晶莹的泪滴,全是喜悦。
“堇儿真是襄王的好王后,捅了襄王三刀不说,还跟别人来豆腐店把酒对琴。”秋夕姑姑击掌三声,打乱我那复杂的情绪,扳起的脸透着浓浓的怒气。
“阿珺相公没事吧?”我站起身子,朝门口望了望,也没期待什么,只是未闻到熟悉的寒兰香,怅然若失。
秋夕姑姑有意不回答,狠狠地瞪了一眼瞬间呆成小绵羊的红玉,接着取出一管蓝玉箫,挂在我的腰间,不经意瞟过白泽琴时,发现了白泽琴右边的淡紫色泪花,垂下了红红的眼眶。
“秋娘,你告诉我,阿珺相公怎么了?他是不是不肯医治伤口?”我抓着秋夕姑姑的手,急切地问道,自然看不到对面的司马迁听到“秋娘”二字时疑惑不解的表情。
“你眼里还有他吗!想知道他的伤势,自己回去看。”秋夕姑姑甩开我的手,恼道。
“我不回去。”我摇摇头,心底揪疼。
“你还有脸犟!不是你的出现,他会辜负李倾城的十年痴心,放弃多年来的经营,做一个闲散藩王吗!”秋夕姑姑恼道。
“你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大汉人,肯定觉得他痴情。但是在夏国,像他这样的男人数不胜数。夏国人,也绝对做不出害死我的朋友这种算计!”我泣道。
突然,啪地一声,秋夕姑姑扇了我一巴掌,火辣辣的指印烫在我的脸颊上,疼得我哭个不停。幸好,司马迁唤了伙计拿来冷水泡过的帕子,敷在我的脸颊上,缓解了疼痛。不由自主地抬眼,恰好望见司马迁那一汪兑了白月光的梨花酒,心头颤动,说不出的滋味。
“谁都可以说襄王薄情,唯独你不行!你害了他一辈子,不用偿还么!”秋夕姑姑怒道。
你是阿珺相公的生母,又不是我的娘亲,凭什么教训我。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忒不争气地滚回喉咙里,扼杀在肚子中。我耷拉着脑袋,扁扁嘴巴,终究不敢得罪婆婆。话说,哪个婆婆会劝捅了自家儿子三刀的女人回去,感觉像老妈子。
“襄王失血过多,偏要等你回家才肯喝药。再不回家,他熬不过今晚。”秋夕姑姑叹道,见我潜意识地握住司马迁的衣襟,更是疲惫不堪。
我咬咬嘴唇,不得不点头。闹也闹够了,依刘珺的性子,他真做得出令我后悔一生的狠戾。
临走前,我巧笑嫣然,同司马迁道别:“Dash,Simone那个贱人一定没告诉你,《梨歌》是Jessica写的。”
情知此生缘分断,月下梨歌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