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杏花雨赶上姑苏,没了断魂般的凄冷,吹得桃树耳根子发红,杨柳颤起细腰。
画船还是上次的描了金蔷薇的朱红色琉璃船。芍药花灯忽明忽暗,我睁开眼时,多么希望这场穿越只是梦境,起床之后就全忘了。
“襄王中途改道去了霸陵,过上半个月便与我们汇合。太皇太后今年薨,襄王心底不好受,大概会跪上几天尽孝道。”秋夕姑姑见我苏醒,替我掖了掖滑落到肚子上的薄被,轻声道。
秋夕姑姑是刘珺的生母,自然替刘珺说好话。刘珺为窦漪房的死而悲痛,我就不能因淼淼、依依、佑宁的无辜献祭而伤心么?我推开床边的轩窗,任轻风细雨扑面,脑袋子逐渐清醒。
“襄王解散了九黎组织,交了虎符,愿做个闲散藩王。”秋夕姑姑将暖炉搁在我的手边,又拨了拨轩窗的边,仅留下一道缝隙。
“洛阳封地,占据武库敖仓,天下要冲之地。”我冷嗤了一声,偏要逆着秋夕姑姑的意思,推得轩窗砰砰响。
“堇儿的心还是向着襄王的。”秋夕姑姑笑道。
瞧瞧这一门子帝王家,说话就是不一样,得绕上几个弯子才听得明白。秋夕姑姑这话,摆明是点破我即使睡着了也拉长了耳朵打听刘珺的消息。哼,我可没有兴致关注这个背地里算计我的夫君。我沉睡的那两个月,天天梦见同小遗戏耍,过得舒心,是刘珺自己聒噪,扰我清静。
“秋娘,若不是怀了小遗,我现在就想跳江,同淼淼、依依、佑宁团聚。”我侧躺着身子,望了望江面,忆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几千年的男尊女卑终究烙印在骨头上,女人的幸福总和男人的爱紧紧绑住,这种不对等的爱不要也罢。
船行半个月,我的肚子八个半月大了,按照普通的地球人怀胎九月的说法,还有半个月就生产了。可惜,白扁早就交待过,小遗的出生,早则十二个月,晚则三年,越晚越好。
这半个月,我一直坐在画船上折元宝,烧给淼淼、依依、佑宁路上用。
去年入冬,佑宁为小遗缝制了两大箱新衣,我还调笑他要不要连小遗的嫁衣也做好。他这一生都是为了刘珺活着,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还有依依,削的木马和木剑,栩栩如生,若不加入九黎组织,嫁给木匠,过份安稳日子多惬意,偏偏跟着刘珺上刀山下血海。淼淼就更心疼了,没了子孙根的人生本就毁掉一半了,存什么银两给小遗买金锁金镯子。早知道,我就努力撮合淼淼和子都了,子都如果不愿意,那就喂子都吃鱼水欢,不从也得从。
元宝折了三个,泪流满面,都怪我的朱雀命格,令刘珺和哥哥有机可乘,才害死了他们。小遗,娘亲撑得好辛苦。娘亲的朋友很少,但是对娘亲真心真意。老天是不是恨我,所以要将他们一个个地夺走?
“堇儿,他们是自愿的,好好地活着,才不辜负他们的一番心意。”刘珺一身风尘仆仆,收了竹骨绸伞,半跪在我的跟前,握着我的手,轻声道。
刘珺寒潭眸子布满了血丝,眼底的青影一圈又一圈,配上凹陷的脸颊、杂乱的胡渣,十分憔悴。可他憔不憔悴,与我无关。我只是昂起脑袋,呆呆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好一个自愿呀!九黎组织的人命就是贱命么?为他卖命还要感恩戴德吗?古人的尊卑观念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现世人无法理解,也不屑于体谅。
“堇儿,陪我睡半晌,等我醒了,再任你胡闹。”刘珺脱了湿润的外衣,懒得沐浴,径直将手臂圈在我的腰间,合上疲惫的双眼。
他放弃了皇权,甘心当闲散藩王,我知道;他拒绝了李倾城的美色,守在我身边喂汤药,我也知晓。然而,当我的手指不听心底的使唤,梳一梳他凌乱的长发时,脑海里浮现出淼淼、依依、佑宁跳进祭坛的画面,手指像触到滚烫的茶水般弹开。刘珺,我累了,Dash的死折磨得我只剩下半颗心,再遇上你,我已经没有心了。
下了画船,刘珺搀扶着我上了马车,去姑苏城外添置的宅子。宅子不大,坐北朝南,封闭式的三合院。院落精致,小桥流水,假山金鱼,不见寒兰,倒是绣球芍药遍地,打着白色花苞。卧房斜对面的桃花开得正旺,底下安了秋千和石桌石凳,一家子玩乐恰好。
“你嚷嚷着的树屋,我还在寻合适的梨树。到时候,生了闺女,我们就在梨花树下埋几壶梨花酒,待闺女出嫁,请好友一同畅饮。”刘珺指着院落右边的空地,笑道。
他以前谈“梨”色变,在兰兮小筑斩断了所有的梨树,不许我喝梨花酒。现在主动提出种梨树,酿梨花酒,寒潭眸子里氤氲着淡淡的忧伤,倒与梨花酒的味道有几分相似。可惜,晚了,我已经不稀罕了。
“没有好友,我的朋友死光了。”我冷冷地道。我见他眸光黯淡,心头像是被玫瑰花刺到,疼得握紧了袖子里的拳头。
这句重话说得没错,我比较小家子气,别说背叛,连忽视都容不下。王月出、笙歌、玉成、卫子夫、卓文君,原先都有交情,如今不是客客气气便是冷嘲热讽。长安城的贵妇,多半与后宫得宠的妃嫔相处甚欢,也排挤我。唯独和淼淼、依依一起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晃一晃,白天变黑夜。皇亲贵胄在背地里嘴碎,骂我天生丫头命,我也不介意,就是每每把淼淼气得半死,回头我要买一大堆的吃食哄她。为什么她们舍得离我而去,淼淼喜欢东海楼的胭脂鹅肝,我有一大清早爬起床去买的,依依爱听李延年弹琴,我有死皮赖脸地求李延年入住兰兮小筑。
“堇儿若是想淼淼,我飞鸽传书将丁四娘召回来。”刘珺轻轻地擦拭我的眼泪,哄道。
“然后,你再算计一次,让我背负上害死丁四娘的罪孽么。”我冷笑道,甩开刘珺的手。
见到刘珺,我就想起淼淼、依依、佑宁跳入祭坛的场景,恨不得,恨不得拔了他腰间的剑,刺向他。献祭那日,我听到淼淼的意识,她在喊疼,大火焚烧的疼,可她即使煎熬着,仍然向上天许愿,保我一生快乐无忧。她犯了什么错,半辈子的辛苦,临死了还要被我的朱雀命格连累,遭受一次酷刑。
“堇儿,广川王刘越和萧氏的五十万大军有备而来,没有那场献祭,死的是长安城上万条人命。还有伊稚斜单于在边关蠢蠢欲动,借着内战挥鞭直下,恐怕国将不国!”刘珺死死地抓着我的肩膀,道。
我挣脱不开,红着眼眶,质问道:“这一切不是都在襄王的算计之中吗?你恨先帝派紫衣侍卫追杀你,害你患上寒冰症,你恨先帝不兑现封梁孝王为储君的诺言,逼梁孝王郁郁而终,你恨先帝与你的母亲韩夫人有染,所以你要报复在先帝的子嗣身上,借刘彻之手,令兄弟相残,铲除一个个威胁,再登宝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倾城心疾复发,你拿锦绣江山换取一只七色招魂蝶火化之后的蛹,救李倾城一命。”
“在堇儿心中,我就如此不堪吗!”刘珺怒道。
“皇祖母死后,燕姑送我一封密信。你的生母不是韩兰,而是韩兰的妹妹韩秋。你念着的好父亲梁孝王,做了不少挑拨离间你与先帝情分的小动作。有一次皇祖母寿宴,你想投身于周亚夫将军麾下,远赴雁门,建功立业,先帝窃喜,可是梁孝王在未央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先帝不得不撤销封你为车骑将军的圣旨。说不定东海的那次追杀,也是梁孝王搞的鬼,目的是令你彻底与先帝疏离。襄王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笑,机关算尽,到头来被自己的好父亲当棋子般耍弄!”原本我心疼他,不愿告知他真相,看他遍体鳞伤的狼狈样子。但是他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佑宁也敢推入祭坛,又有什么血淋淋的事实是他承受不住的。
果然,他的震惊与悲痛维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转为平日里的波澜不惊,那双寒潭眸子依旧幽深,冷过南极的冰雪。他取了腰带,将我绑起来,示意甲子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你藏在床底下的姑苏地形图,本王已经吩咐秋夕烧掉了。你逃不掉的,这辈子只能做本王的王后。”刘珺抱着我进入卧房,冷冷地道。
“在堇儿心中,只有Dash和阿离配做堇儿的夫君。”我也不示弱,干脆撕破了脸。
淼淼、依依和佑宁的死,我没法报,只能远离刘珺。可他连喘口气的空间也不给我,绑着我,还派甲子监禁我。他当我是什么,金丝笼里的麻雀么?李倾城是天上的白月光,我就是他衣襟上的饭粒而已。
语罢,刘珺手上一顿,安静了片刻,没有抬头,只是迅速将我埋进他的怀抱,吻了我的头发,身子似乎颤抖得厉害,呼吸也不顺畅。
“很对不起,不仅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你只能做我的娘子。”刘珺临走前,哽咽道。
熟悉的寒兰香消失后,我瘫软在床上,懊悔自己怎么说出如此伤人的气话。可是,这气话从喉咙里滚出来,仿佛我真的对阿离用情至深。罢了,先逃离这里吧,留在刘珺身边一天,我就辗转反侧,不断地想起淼淼、依依和佑宁的笑脸。白扁不是说我是十维物种,刘珺只是三维物种么。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误。
忽然,卧房里迷烟扑鼻,我掏出事先准备的湿手帕捂住嘴巴和鼻子,佯装晕倒。接着,听得甲子砰地一声倒地,连忙跳下床,趴在轩窗上观察四周的环境。卧房外,刘珺新买的仆人也齐刷刷地睡在地上,不省人事。我瞧见郭解领着十个农夫赶过来,便从包袱里翻出蓝玉箫,戴上红豆玛瑙串,挺直了腰杆出去。
“九……公子。”郭解道。
“这样你都认得。本公子平时可戴着猪皮面具呢。”我恼道,自己洋洋得意的九公子装扮被人戳穿,当然不快活。
“本王告诉他的。”刘珺从十个农夫的背后走出来,寒潭眸子凝聚着暴风雪。
“主公,红豆钱庄已经按照你的指示,暂时停业,堇王后无处可逃。”郭解作揖道。
刘珺见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眸光冷意更加阴森。他挥了一下手,示意郭解带着十个农夫离开,尔后丢了一把匕首给我,冷笑道:“堇儿不是想逃跑吗?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我做梦都想为淼淼、依依和佑宁报仇!”我捡起匕首,抵在刘珺的胸口,泣道。我苦心经营的逃跑,他早已察觉,还像看戏一样捉弄我,生生地掐死我的希望。
“堇儿还不下手。是本王骗淼淼、依依和佑宁,堇儿的小遗必须依靠献祭存活下去,他们才心甘情愿地跳下去。如果本王是凶手,你也是帮凶。” 刘珺一步步地向前,将我逼到墙角。
“我恨你!”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捅上三刀,便飞奔出去。
一路疯狂地奔跑,哭成泪人,淼淼、依依、佑宁,仇只能报在这份上。那三刀没有捅到要害之处,及时止血应该不会出事。阿珺相公,即使分开,堇儿也只愿做你的娘子,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