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近来的冬日,小雪颇多,却无法为锦绣山河披上银装,至多添了玉带。
猗兰殿里,我抱着手炉,左等右等,只等得佑宁的报信,说是靖王在晚樱阁陪同夏夫人听话本子、吃相思糕,没有闲暇进宫为我梳头。呵呵,这个吃独食的阿胜,一回来就成日霸占着念奴,半点相聚的时间也不肯相让。
我瞟了一眼站在殿外挺直腰杆的秋夕姑姑,想起淼淼收到的关于秋夕姑姑的情报。据说,秋夕姑姑初入宫,因擅长梳妆打扮而被猗兰殿的贾夫人相中,后来又被处于盛宠的王娡以厨艺精湛为由有借无还。无论她是否听得椒房殿致命的对话,不妨学当年的王娡挖她过来,嘱咐依依关注其一举一动,防患于未然。
“秋夕姑姑,今晚长信殿设有小家宴,可否愿为本宫梳头?”我笑道。
“只要堇王后不嫌弃,秋夕尽量而为。”秋夕姑姑作揖道,不卑不亢。
于是,我端坐在镜台前,看着淼淼命十几位宫婢捧过来的首饰,指腹时重时轻地敲打镜台边沿,思忖着如何压倒刘珺的表妹韩锦瑟的气势。
叶雪樱、王月出、李倾城、卫子夫,这四位仙女,皆爱慕刘珺,平日里多以清雅脱俗的装束示人,都擅长舞蹈、通晓音律,那么刘珺的喜好应该是容貌清丽、舞乐双全的女子。若韩锦瑟对刘珺有情,必会投其所好,刻意穿着素净,苦学舞艺乐器。话说,我的模样也偏向清秀,略通琴技。哼,阿珺相公选女人,跟挑衣服一样,除了蓝色,还是蓝色。
“双刀髻。”我恼道。回兰兮小筑,一定翻出他所有的蓝色衣服,全部送给乞丐。
“堇王后,双刀髻,重在凸显女人的成熟端庄,未免老气了些许。不如梳十字髻,戴云鬓花颜金步摇,明艳动人。”秋夕姑姑猜出我的心思,劝道。
“嗯,金饰别插太多,沉甸甸的,不方便走路。”我点点头,道。
我眯着眼,任凭秋夕姑姑的近身装扮,盘算着如何令王娡答应割让秋夕姑姑。秋夕姑姑伺候了王娡数十年,谨小慎微,不出差错,深得王娡的看重。当初,刘彻在长秋殿,耍了一个月的无赖,才求得王娡松口,派秋夕姑姑去云光殿照顾怀孕的卫子夫。像我这种讨窦漪房嫌弃、夫君远在代郡的王后,王娡断然拒绝的理由太多了。
“堇王后,额前的淡紫色兰瓣,用珍珠粉遮住,点一颗朱砂痣,可喜欢?”秋夕姑姑问道。
我抬眼,对着铜镜,朱砂痣简单大方,确实改善了我过于小家子气的模样。
“眼角两侧,涂上一层金鱼粉,说不定我是鲛人族呢。”我笑道。古代没有眼影,眼睛的美丽全靠天然,这回画上金鱼粉还不艳压四方。我越幻想越兴奋,丝毫没有注意秋夕姑姑听到鲛人族三个字时,酥滑的手臂轻微地颤抖。
妆罢,我站在镜台前,迟迟不出殿。秋夕姑姑的手实在是灵巧。十字髻,根据我的脸型,稍作改良,头顶盘了活泼的单螺,垂于两侧的环形,只略过耳朵,并分出一股墨丝搁在胸前,明艳之中保留一份小家碧玉。云鬓花颜金步摇,也舍弃了,额前安芍药金华胜,环形发髻上别蝴蝶金钗,华丽之中增添一丝灵动。再配上一条大红牡丹夺魁云霞长裙,勉强称得上惊艳了。
说是小家宴,便指的是没有男人的参与,只有一帮女眷的谈笑风生。咳咳,绵里藏针差不多。酉时三刻,长信殿小家宴,众女眷跪坐在食案前,等候太皇太后窦漪房的到来。
今日的小家宴,颇冷清。馆陶长公主因陈阿娇被杖责和椒房殿遭封闭一事,同窦漪房哭闹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应,便赌气称病。靖王后窦绾,再次怀了身孕,孕吐比较强烈,自然不得出席。卫夫人卫子夫和皇后陈阿娇皆养病,也不能参加。
广川王后萧氏,受广川王刘越的连累,陪刘越静思己过。这广川王,犯的过错,便是绣衣使者江充严查的皇族妾侍驾车驰道之事。广川王今年新纳了一个来自采桑阁的夫人李氏,十分得宠。刘越得知李氏被江充收押,当即大怒,集结若干护卫,闯天牢救李氏,并打伤了江充。第二天,跟江充交好的大臣,于朝堂之上纷纷弹劾广川王刘越。刘彻明明大喜,还装作一副痛惜手足为了美色枉顾礼法的神态。安抚江充,擢升为水衡都尉。斥责刘越,并以太皇太后寿宴将至为理由,将其扣留在长安城,禁足反思。一些不懂帝王心思的大臣例如汲黯,直言广川王的惩罚太轻,熟不知刘彻派了紫衣侍卫护广川王的安全,软禁意味甚浓。
江充最终动了广川王刘越,而不是中山靖王刘胜,倒是我的失策。细细分析,发现算漏了一点,便是常山王刘舜和胶东王刘寄这两个造反失败的诸侯王,同广川王刘越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难保刘越也有异心。刘彻必定越过奏折,私底下暗示了江充,借驰道做文章,抓住刘越的把柄。
“太皇太后驾到!”燕姑尖细的噪音刺破长信殿的上空。
我沉浸在驰道之事的思索中,一时回不过神,在依依的提醒下,才急忙下跪,不料还是被窦漪房发觉,得了一记飞刀。
待窦漪房入座,众人起身,宫女上菜,欢快的鼓乐声响起。肚子饿得打鼓的我,暂时忘记了刘珺的表妹韩锦瑟,伸长了脖颈巴望着宫女高高举在头顶的菜,发现全是绿油油的青菜,顿时蔫成了一棵小白菜。所幸,孕妇总享有一些特权。我抱着一盅鱼胶乌鸡汤,咕噜咕噜下肚,绝不看食案上的青菜一眼。
“韩表妹那双水杏眼生得真美,盈盈秋水,跟襄王的相似。”李姬笑道。
听得李姬的赞美,吃了七分饱的我,皱皱眉头,索性抬起头,仔细打量一番坐在窦漪房身边的韩锦瑟。乍一看,韩锦瑟这眼睛,神似韩夫人韩兰的,眸子里氤氲着秋水般的烟雾,甚是惹人怜爱。不同的是,韩锦瑟的眼睛,掌握了丁四娘娇媚入骨的火候,多看几眼便能瞧出,又是一个讨男人宠爱的尤物。这绿茶婊李姬,为了讨好窦漪房,硬是把韩锦瑟那双像韩夫人的勾魂眼,说成同刘珺有夫妻相,真是讨厌至极。
“李姐姐过奖了。”韩锦瑟福了福身子,笑道。
果然,韩锦瑟也是想当刘珺心中的寒兰仙子的。梳堕马髻,著明月珠,水蓝色云裳为上衣,月白色云雾为下裙,沉静姣好,知书达礼。
“韩表妹为什么喊李八子为姐姐呀,可是想入宫常伴陛下左右?卫夫人没有身孕前,陛下喜欢腻在猗兰殿批阅奏折,无聊时便同李八子一起吃茶点。有好几次,书案都残留白色的不知名液体,兴许是茶渣。韩表妹可向李八子讨教一番陛下爱喝的茶有些是白色的。”我笑得天真无害。
瞧见李姬又羞又恼而不发作的表情和韩锦瑟的低头不语,以及坐在左边首位的王娡投向李姬的厌恶神色,我心底乐开了花,宫斗剧没有白看呀。李姬惹我心烦,我便爆料她在猗兰殿如何不要脸地勾引刘彻的丑闻。
“堇王后,多嘴多舌不利于小公子的成长,安分地喝你的补汤。”窦漪房剜了我一眼,恼道。
稀奇呀,窦漪房终于不喊我小浪蹄子了,居然称呼我为堇王后,可是午睡没有清醒么?既然目的达到了,我也懒得计较,便答了一句诺,继续同站在两旁的依依和淼淼说悄悄话。
“堇王后,今日可谓惊艳四方。这十字髻梳得格外别致,艳而不俗,华而不骄,比起当年上林苑坐撵游幸的慎夫人,更是有过而无不及。”王月出偏偏看不惯我的安逸,一席别有用心的赞赏引得众人窃窃私语。
果真,窦漪房的脸色变得难看,鱼尾纹崩成一根根扎小人的绣花针,特意盯了一会儿我的侧颜,右手搁下筷子,握了拳头。骤然,砰地一声响,食案上的酒杯被她推翻,溅落了一地。紧接着,宫女太监过来收拾,换上新的酒杯,她才逐渐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启禀太皇太后,瑟瑟想弹一首琴曲,感谢太皇太后的款待。”韩锦瑟作揖道,这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极了窦漪房爱吃的黑芝麻汤圆,能不答应么。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据说堇王后精通音律,常与襄王对曲,可谓神仙眷侣。不如,堇王后鼓瑟,与韩姑娘共奏一曲。”河间王刘德王后孔氏笑道,落落大方。
语罢,我差点将吞进喉咙的鱼胶吐出来了。我和孔氏没有交集呀。而且,关于举报河间王刘德在学生之中传播非儒学说的奏折,我可是亲自取火烧掉的,她不应该感激涕零吗?
“韩锦瑟与孔氏是手帕交。”依依弯身凑近我的耳畔,轻声道。
好吧,这一家宴的女眷,都是存心找茬的。说什么堇王后会鼓瑟,我连瑟长啥样都不知道,分明是在窦漪房面前努力拉近我与那个会鼓瑟的慎夫人的距离,以致于惹得窦漪房的加倍仇恨。还有,常与襄王对曲,是怎么传出来的,明明就是我被刘珺逼着谱写新曲,而他一个人在享受美味佳肴,看得我流口水。
“韩锦瑟擅长鼓瑟。”秋夕姑姑替我倒桂花米酒时,轻声道。
看来韩锦瑟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知晓慎夫人会鼓瑟,便只道自己想弹琴,托孔氏之口建议我鼓瑟,招致窦漪房的迁怒。如果秋夕姑姑没告知韩锦瑟擅长鼓瑟,恐怕我会在窦漪房面前老实交代自己不会鼓瑟。那么,韩锦瑟便友善地提出鼓瑟,邀请我弹琴,与我一争高下。
“哎呀,堇儿失仪,请皇祖母恕罪!”我灵机一动,推翻了酒杯,假装慌乱地收拾,割伤了手指,连忙跪在地上,委委屈屈地吮吸自己流血的指头,泣道。
“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堇王后比那嫣红馆的小浪蹄子还不如。秋夕姑姑,趁小公子还未出世,教熟堇王后宫中礼仪,省得带坏了小公子。”窦漪房恼道。
话音刚落,我低着头,咬着舌头,生怕开心得笑了出来。本来还要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挖走秋夕姑姑呢,现在可好,窦漪房一句话便解决了烦恼。哈哈,天助我也。
当然,面容上可要与窦漪房唱反调。我扁扁嘴巴,竭力挤出一张苦瓜脸,恼道:“回皇祖母,堇儿答应了襄王,每日写足四千字家书,并无多余的时间听秋夕姑姑的教诲,还请皇祖母看在小公子的份上收回成命。”咳咳,没有写家书这回事,低调低调,不能被阿珺相公知道。
“堇王后是要抗旨不遵么!”窦漪房恼道。
“秋夕谨遵太皇太后旨意,谢太皇太后成全。”秋夕姑姑竟然行了郑重的跪拜礼,抬眸时,眸子里的朵朵白霜,化作柔柔春水。
我偷偷瞅一眼王娡,她保养得宜的面容上虽挂着温暖的笑容,双手却缩在衣袖里,隐约感觉到蔻丹断裂之音。不禁疑惑,王娡是暗自责怪窦漪房不顾及她的感受,便把秋夕姑姑拨给了我,还是对秋夕姑姑生了别的想法呢?
“韩姑娘,名字里带有瑟字,可是天生爱鼓瑟?”未意料到,不起眼的长沙王后唐氏,居然是在场唯一一个帮我的。
“让唐王后见笑了,瑟瑟不才,练习过几首瑟曲,恐扰了太皇太后的清静。”锦瑟行礼道。
“瑟瑟莫谦虚,献上一曲,令大家开开眼界,洗涤一下惹是生非的晦气。”窦漪房道,两道精光直指李姬和王月出,便是暗示她们敢动陈阿娇,就是与她作对。
韩锦瑟道了一声诺,便坐在正中央,抚上宫婢安置好的瑟。琴瑟弹奏技巧相似,但是瑟音低沉,适宜弹奏悲春伤秋之词,颇受爱无病呻吟的贵族上层的追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曲伤怀,众人鼓掌。可我却捂着莫名疼痛的心房,蜷缩成一团。这首曲子,我一定听过,脑海里浮现出的曲名便是《锦瑟》。然而,我不记得,在哪里听过。耳畔响起充满哀伤的质问:哥哥,你为了一个低贱的三维物种,当真要毁掉念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