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出了猗兰殿,路过九华殿,嗅到淡雅的素心兰香,心生一计,对着打了鸡血看热闹的淼淼,笑道:“去把前些日子月出亲手绣的素心兰香囊送过来。还有司马相如赠的那张绿绮擦干净,搁在平时看奏折的书案。”
等淼淼离开,身子颇疲乏,唤了太监,叫来马车,拽着白扁,赶往椒房殿。马车内,我见白扁板着一张胶原蛋白脸,掀了窗帘子,往外瞅,便悄悄地顺走他的百草袋,全部倒出,从长得像梨花的惜雪花里翻找出一朵冰月霜,塞进腰带里,尔后物归原主。这白扁,竟然一点也没瞧出异样,是我的小偷本领太强么?
“丫头,偷我药王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白扁下了马车后,冲我投来诡异的一笑,接着大摇大摆地朝未央宫门口走。
他这算是不辞而别么?丫头,丫头,很好听,似春风般温暖了胸口的冰块。我和欠扁老头好像不熟稔吧,为什么会如此亲切呢?
椒房殿,几只春燕在木棉树杈上做窝,三位女主在十二曲国色牡丹浮雕屏风外搭戏,加上她们那些抢戏的婢女,可谓百花争艳。
啧啧,刘彻的后宫真是美人的天下。
皇后陈阿娇穿的是大红捻金牡丹纹蜀锦,戴的是有点熟悉的云鬓花颜金步摇,娇艳世无双,只是脖颈上那道紫红色的瘀痕影响了整体的美观。顺着她的发髻朝上看,那条挂在横梁上的白绫,阴森森的,若是黑夜无灯火的话,陈阿娇大概会是只艳鬼。
再看她的侍女小双,相貌平平,蜜合色的宫装连朵花边也没绣,脸上涂的相思引倒是增添了不少女子的娇羞姿色。椒房殿的宫女,大多都是像小双这般模样,养着安全。陈阿娇这个妒妇的名声也不是白得的。
相思引,是春节后哥哥的上官燕新推出的贵族胭脂。第一批相思引,只研制了九百九十九盒,一盒十两金子,不到三天就被哄抢一空。黑市炒到一百两金子,哥哥留给我的那一盒倒手出去卖赚了不少私房钱。以小双的月俸,是买不起相思引的。
相思引,依旧是以红蓝花叶汁凝脂为主,加了沧海珠粉末和相思花露水,说不出是哪种红色,乍一看比桃红色深点,恰似泪痕晕开般柔美,再细细地打量,比酒红色浅些,若即若离的,明明近在眼前,却抓不住。相思大抵如此,念着念着入了梦,梦里 青草也是香的,醒来对着金樽美酒,但尝不出味道。
夫人王月出穿了一身月白色祥纹广袖三绕曲裾,梳飞仙髻,配以薄鬓,簪飞星传恨珠钗,如九天玄女堕入凡尘。可惜,她的脸色憔悴,在太阳底下站着跟个纸糊人似的,需玉成和笙歌一起搀扶着。
玉成不再执著于粉蓝色的衣裳,而是改穿淡黄色的衣衫,梳的双丫髻,簪了朵灿灿的迎春花,愈发地俏皮可爱。只是她的性子,本就不是活泼的那种,全然抛弃了原有的恬静,反而觉得像只困在歌舞坊的燕子。
笙歌又穿回初见的灰色毛纺襦裙,脸上那道渗人的疤痕还是用胭脂描了几瓣梅花,除此之外,不愿戴任何珠钗,因为不大爱说话,常常被爱嚼舌的太监称为寡妇。
夫人李姬,自然是维持她这朵姑苏城里浸润的山茶花的清雅气质。一袭水绿色蝉翼纱裙,长发仅用白色缎带挽起,别一朵绿萼山茶,不愧是采桑阁阁主,一出场就叫人挪不开眼。
她亲自调教的婢女碧婷,虽是淡绿色的花骨朵,也是亭亭玉立,再过几年,长开些许,若有李姬提携,混个美人应该不难吧。
“月出不甘,求皇后娘娘讨个说法,为什么要害死本宫的孩儿?”月出泣道。
依照丁四娘的经验,月出的哭泣是最惹人怜爱的。惨白的脸颊,因为胸脯的阵阵咳嗽而染上不太健康的薄红,更有点点泪痕装饰,颇得雨后落红的凄美。
“贱人,你害死本宫的孩儿,本宫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陈阿娇怒道,扬手一个巴掌。
紧接着玉成上前还了陈阿娇一巴掌,而月出挨了一巴掌,如风中残蝶般瘫倒在地,若不是笙歌及时搀扶住月出,怕是额头要磕到石头破了相。至于平日里爱仗着陈阿娇的皇后地位张牙舞爪的小双,此刻是异常地安静,只跪在地上帮陈阿娇揉揉脸颊上的掌印。
“两位姐姐,这中间必有误会,不如找堇王后评评理。”李姬拉住陈阿娇,柔声道,示意碧婷拦住月出这边。
这个李姬,不给我找茬就不痛快。我刚系上素心兰香囊,将冰月霜搓成水沾湿香囊,就感受到两道目光刷刷地射过来,表面是月光光的温和,实际是太阳光的毒辣。
“本宫是个番邦女人,承蒙襄王抬举,才得了个王后。礼仪学了好久也不会,早上请安还是被皇祖母罚跪。汉字也不认得几个,更别提琴棋书画了。李夫人就不一样了,之前可是名动长安城的采桑阁阁主,听说采茶舞须十二孔半音阶长笛伴奏,一舞赢得无数山茶花,真是教人羡慕的绿茶婊。哦,不对,婊子是指身家不清白的人,李夫人应是茶花仙子。”我睁着无辜的月牙眼,假装害怕地退了三步,把头往地上埋,才敢捂着嘴巴笑一笑。
哈哈,绿茶婊这三个字,早就想奉送给李姬了。不过,茶花仙子更劲爆,陈阿娇见过刘彻画的茶花仙子图,露出半边香肩,可大可小,小的就是在皇上面前衣冠不整,大的可以说成妇人魅道。
“给本宫将这个施用妇人魅道的绿茶婊拖出去……拖出去杖责!”陈阿娇不算笨,借着我的话滚出来,就是差点顺口说拖出去斩了,倒是缺了皇后的气势。
“姬儿在茶花丛中熟睡,并不知情,许是陛下……”李姬作揖道,欲说还休,眉眼间露出少许沉醉在甜蜜之中的青涩。
“咦,李阁主熟睡了,怎么知道茶花仙子图是陛下画的。陛下可是个正人君子,才不会学九公子画些乌糟的春宫图。”淼淼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托着下巴,一双干净的眼睛满是疑惑。
嘿嘿,淼淼真是机灵。出门带淼淼,吵架不烦恼。淼淼话音刚落,李姬脸上的风轻云淡挂不住了,眉头蹙蹙。
“皇后娘娘,虽执掌凤印,但后宫之事,皆由母后亲力亲为。皇后娘娘,即便要冤枉本宫,也得先请示母后。”李姬不卑不亢,言辞冷淡。
“堇王后是襄王的妻子,整天往陛下的后宫跑就算了,连陛下为李夫人画的茶花仙子图,也比皇后娘娘先知道,莫非想爬墙了?”碧婷补充道。
在未央宫,谁不知,陈阿娇这个皇后,做得像个寻常百姓的妻子,天天围着刘彻转悠,干点拈酸吃醋的风波,其余事一概不理。而太皇太后窦漪房爱盯着朝堂,所以后宫的掌权人一直都是太后王娡。
那个不争气的陈阿娇听了两主仆唱的双簧戏,先是被气得哑口无言,尔后一个劲儿地盯着我,恨不得剥了我的衣裳,探一探里边的春色是否残留刘彻的印记,令我恼地直哆嗦呀。
“若是朕连降姬儿三级,是不是也该请示母后呢!”刘彻负着手,喝道。那双不太标准的丹凤眼,扫了一遍四周,不怒自威。
而卫子夫大方地站着刘彻的背后,向三位女主人行礼。她怕热,素来穿低领宫装。可今天,不仅挑了件鹅黄碎花云裳,还在脖颈上围了条丝巾,如雪的脸颊上映出蔷薇的娇媚,迷蒙杏眼里含着尚未褪去的情欲。
卫子夫不会是去长秋殿的半路被刘彻截住吧?凑近瞄了一眼,卫子夫的发髻上沾了一瓣桃花。宣室殿外栽了几株桃树,是我和刘彻一起种的。果然,刘彻所谓的丢了奏折赶去椒房殿,就是用来哄哄陈阿娇这种没脑子的。但是,去长秋殿,要经过宣室吗? 难道钻的狗洞?
“姬儿谨遵陛下旨意。”李姬又换成大家闺秀的温婉,盈盈柳腰一扭,清纯之中透着莫名的诱惑。
“姬儿莫不是在采桑阁待久了,忘记宫中的规矩?”刘彻忽然捏着李姬的下巴,嘴角勾起一丝危险的笑意,然后像甩掉脏物般推开,接过高逢递来的帕子,擦擦手。
“李八子,谢皇上恩典。”李姬跪地叩拜,将心中的委屈一颗一颗地掉落,任凭磕到石头的手腕上流出鲜血,楚楚可怜。若说后宫哪位美人的哭相最美,王月出第一,李姬第二。
“高逢,李八子触怒皇后,罚掖庭一日,洗朕的衣物即可,记住洗衣盆和打水桶底下要是尖的,捣衣杵粘上木刺,皂角寻个有馊味的。”刘彻道。
“刘彻,不公平呀,我和阿娇在掖庭待了十四天,李八子才一天。”我撅着嘴巴,恼道。
原来,燕姑那些损人的招数是李姬教的。窦漪房这个宫女出身的太皇太后,特别瞧不起身份低微的,从没喊我一句堇王后,还是小浪蹄子地叫。可她对着李姬,满心地欢喜,每次请安,都将我们晾在一边,拉着她讨论窦绾的胎儿如何。
“陛下,不罚李八子掖庭三个月,就不许踏入……踏入猗兰殿半步。”陈阿娇又和我统一了战线,只是不许踏入猗兰殿的威胁令我哭笑不得,平日里和刘彻吵架砸古董时,怎么不见她让步呢,刘彻给了她一颗甜枣,她就立即软绵绵的,舍不得撂下狠话了。哎,朽木不可雕也。
刘彻大笑,挥挥手示意高逢送走碍眼的李姬,完全忽视李姬三步一回头的依恋,搂着陈阿娇,修长的手指抚过脸颊上的掌印,顺势滑到脖颈上的瘀痕,含情脉脉。
我故意咳了两声,指指王月出和卫子夫。意料之中,刘彻哄了陈阿娇进入正殿休息后,就瞪了我一眼,见我瞪回去,竟伸出手指戳上去,幸亏我及时蹲下,才避免了这个薄情帝王的辣手摧眼。
刘彻将我们赶到偏殿后,只邀了王月出入内,高逢连个窗户缝隙也不留,关得紧紧的。
半个时辰后,王月出移了莲步,轻声道:“王良人先行告退。”尔后,玉成和笙歌搀扶她离去。
我正疑惑着王月出为什么也被降了两级,手腕就被刘彻抓疼,他的爪子竟然在我的腰肢上乱摸,掏出冰月霜后,不顾我跳起来去抢,随意一抛,不知所踪。
“放肆!”太后王娡忽然冒出来,恼道。
刘彻冷嗤一声,替我系好松散的腰带,才转身向王娡扔了一块垫书案桌子脚的木头,道:“母后老了,安安分分地享清福吧,后宫的事由阿娇接手,卫美人和堇王后从旁协助。”
这回轮到我云里雾里了。卫子夫没有身孕,竟然连跳六级。而且,王娡瞟了一眼木头,大惊失色,又瞬间收敛好情绪,恢复到风轻云淡。
“母后,没什么事的话,就别来椒房殿。”刘彻冷冷地道。他越过王娡时,拉着正在观察王娡的我,大跨步往前走,继续道:“子夫,恭送母后回长秋殿。”
我挣脱开刘彻的手,偷偷地望了王娡一眼,她虽然沉默,攥在袖子的手死死地握着,金色的蔻丹嵌入皮肉,极其愤怒。
“刘彻,王月出到底说了什么?”我小跑跟上刘彻。
“那是桐木块。”刘彻扯掉我腰间的素心兰香囊,恼道。
陈阿娇专宠十四年无所出,果真是拜王娡所赐。陈阿娇的娘家无权无势,刘彻没必要下毒害她。这件事,王月出知道,李姬知道,刘彻现在也知道,唯独陈阿娇不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作者有话:西汉初期,后宫妃嫔等级,依次是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谷主特别讨厌一个高中女同学,名字里有个婷字,就把她写进小说里,化为碧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