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问花,为谁开,为谁落,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尘埃。
椒房殿,七尺七寸的红酸枝木凤纹大床上,陈阿娇抓着绣有龙凤呈祥的锦被,惨白的容颜,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跪在床边的小双,端着一盆血水,如殿外盛开的木棉花般鲜艳夺目。
“前有堇儿,后有阿娇,朕非杀了这个老女人不可!”刘彻在十二曲国色牡丹浮雕屏风后徘徊,眉头紧锁着怒气,所到之处,花几、花盆、花瓶等皆无幸免,可谓支离破碎。
“陛下,直呼堇王后的名讳,于礼不合。”秋夕道,递上一杯压惊茶。
刘彻对着秋夕那张波澜不惊的冷脸,更是心烦气躁,将茶水扔掷在地,沿路踢翻了几个拦截的太监,径直闯入屏风后的凤床。
“出去!”太后王娡喝道,一袭捻金百鸟朝凤雪缎三重双绕曲裾染上点点血迹,面容疲倦。
“陛下,娘娘晕厥,恐怕情况危急。”老太医淳于思跪地道。
“若阿娇有什么不测,整个太医院陪葬!”刘彻道,不顾王娡的劝阻,奔到陈阿娇的床边,握着她冰冷的双手,身子因悲伤愤怒交加而颤抖。
“臣尽力而为。”淳于思道,神情灰败,意味着他没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保证陈阿娇不会为了这次流产而失血身亡。
半个时辰后,淳于思止住了血,用千年人参吊住性命,可陈阿娇并无一点苏醒的迹象,只是薄唇微启,似乎重复着一个模糊的字音“彻”,轻飘飘的,若柳絮般娇软无力,钻入刘彻的耳畔时,却比绣花针还刺骨。
“阿娇,你不是想去看姑姑献上的长门宫红杏春色,只要你愿意睁开眼,朕即刻相陪。”刘彻揽着陈阿娇入怀,哽咽道。
我抓着右手腕的红豆玛瑙串,不知是被长门宫这三字刺激到了,更希冀陈阿娇死在刘彻的怀里,落下一个汉武帝对她有始有终的美名,还是心肠太硬,只做冷眼旁观,竟未挪动半分脚步。
忽然,“大祭司,求求你,见策一面,好么”这段虚弱的哭泣传达到脑海里,我环顾四周,见无人出声,而陈阿娇的嘴唇也没有张开,又是幻觉吧,估计昨晚太疯狂,休息不够。
自从来了西汉,努力深埋下去的回忆逐渐浮现,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灵异事件比比皆是,梦境也变得真实,却寻不到踪迹。感觉处在一张无形的网,幕后的黑手计算好了每一步发生的可能性,只待我走进其中一种可能,写出不变的结局。
“替朕找来白神医。”刘彻屏退了其余人,亲自蹲在凤床边,用温热的毛巾轻轻地擦去陈阿娇身上的血迹。
“明日朝堂,主父偃启奏襄王擅离职守之罪,朕得仔细思虑其中真假。”刘彻扬起不太标准的丹凤眼,眸子里溢出来自地狱的杀气。
他想杀刘珺,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但刘珺这个没有封地的藩王,除了虎符在手和先帝赏赐的洛阳赋税收入,更有令人闻风丧胆的九黎组织和稳如泰山的军中地位。伊稚斜称单于后,一直惦记着大汉这块肥肉呢。所以,即便刘彻知晓刘珺失去了九黎组织,也不敢妄动。
“陛下知道本宫在找白扁?”我假装震惊,问道。
某天,桃花坞第九层兰兮居,子都边帮我推拿边告知红月公子查到白扁在洛阳卖虾仁春卷,恰巧被路过的刘彻听去。我故意遮掩,十分热情地拉着刘彻一起听子都唱的新曲,便是打着将刘珺的寒冰症有药可医的秘密散播出去的主意。
果然,第二天,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最明显的是常山王刘舜在朝堂之上提出封匈奴前太子于单为涉安侯,打着协助于单从弑兄篡位的伊稚斜手中夺回单于之位的旗号,主动与匈奴进行正面交锋。而刘珺作为大将军,远赴雁门关,合乎忠君之道。
自从龙城大捷,主战派的王侯大臣每次提出再战,刘珺便以寒冰症加重为由,呈上虎符,请求刘彻另找挂帅人选。刘彻照例回猗兰殿见古董就砸,顺道去一趟椒房殿和陈阿娇大吵一架,闹得整个后宫皆知刘彻因刘珺不肯出战一事而大怒。不过,这是一场双簧戏。攘外必先安内,不将那些企图同匈奴勾结来谋求帝位的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出征无望。
“白神医就在桃花坞。”刘彻恼道。他还真当我是透明人,也不知会我退下,就脱了外衣,掀开锦被,揽陈阿娇入怀,躺在凤床上养神。
“赤帝十八骑。”我特别好心地为刘彻除去双层彩凤云裳帷帐的挂钩,瞪大了眼睛去瞅刘彻那张竭力舒展眉头的俊脸。
汉高祖斩白蛇起义,自称赤帝子。所谓赤帝十八骑,便是从汉高祖那里代代相传,挑选十八位骨骼精奇的孤儿培育成只听皇帝差遣的死士。世人以为紫衣侍卫是维护皇帝周全的暗卫,却不知赤帝十八骑才是真正的皇权象征。
“夜郎官道,原先也不是什么大事,司马相如本来处理妥善了,却因中途凑巧病重被唐蒙钻了空子,引起了西南夷暴动。陛下派窦婴前去镇压,也是情理之中,可就这么凑巧,中了流箭不说,尸体还不翼而飞。再者,灌夫自杀,田蚡暴毙,巴蜀已成了不详之地。唯有刘珺亲自啃了这块烫手山芋。子都曾伺候过修成君一段时间,与唐蒙尚有一面之缘。”我坐在桐木宝座式镜台,随意地摆弄一支飞星传恨珠钗。
刘彻听到我说了一大串,自然是收敛不住怒气了。修成君,是太后王娡未进宫前跟金王孙生下的女儿金俗。王娡因对金俗有愧,可是百般疼爱,任由她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子都在金俗那里认得唐蒙,那么王娡就和唐蒙脱不了关系。借夜郎官道,先后令与刘彻有禁忌之情的司马相如、代表太皇太后窦漪房家族的窦婴遭了意外,可谓一石二鸟。不,一石三鸟,逼迫刘珺前往巴蜀,有去无回,才是压轴戏。可惜,王娡目光短浅,只适合后宫里的斗争。大汉没有刘珺,雁门关必然失守。
“一封先帝遗诏,恨先帝入骨的韩夫人就收了襄王的九黎骨令。若襄王不幸死在巴蜀,堇儿跟了朕可好?”刘彻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后,双臂撑在镜台,将我圈起,温热的气息呼在我的脖颈,笑得异常阴森。
刘珺失去九黎组织,果真是刘彻搞的鬼。那支锋利的飞星传恨珠钗划破了我的手指,渗出几颗血珠,出卖了我克制不住的担忧,顾不上刘彻此刻的动作有多暧昧。
“赤帝十八骑,换皇后一命,你赚了!”我怒道,扔了那支飞星传恨珠钗,瞟了一眼镜台的右侧那几道大概是被陈阿娇用珠钗发泄情绪所导致的刮痕。
蓦然,帷帐内传来咳嗽声。刘彻急忙赶到凤床,见陈阿娇又咳出了血,眉头蹙蹙,轻拍了她的背部,含情脉脉地哄着,待陈阿娇的呼吸慢慢平缓,才叹道:“朕答应,出动赤帝十八骑,护襄王平安归来。”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必担心埋藏在巴蜀的危险。临走前,望了一眼显露出疲惫之色的刘彻,轻声道:“陛下是天命所归。除非,偏与朱雀为敌。”
这只朱雀,便是我。别问我为什么真把自己当成传说中的夏国大祭司,霸气侧漏。踏出椒房殿后,我就一直在冒冷汗,刘彻最后默认的哈哈大笑更是使我的身子抖了三下。明明是只麻雀,披了一件朱红色的袍子就想充当朱雀,怕是青龙、白虎、玄武也要找我算账了。
半炷香后,桃花坞的惜雪居,一位满头白发、眼角没有鱼尾纹、皮肤细腻光滑的白袍子老头,同站得像木头的依依抱怨东海楼的虾仁春卷没他做得好吃。老头子说得唾沫横飞,灌了好几口梨花酒,可性子沉静的依依愣是一句也不搭理,气得老头子抡起袖子,打算拿虾仁春卷砸自己的脑袋。
“陛下召白神医觐见。”我站在窗边,笑道。
这个白扁,便是在姑苏城卖虾仁春卷的老师傅。当日,他将梨花汁滴落在卫青的伤口,我就留了个心眼,派孩子王七叶向分散在各地的小乞丐传达了暗中观察他的命令。后来,他在东海楼碰上了念奴,给刘珺带了一句我不是生病、而是每个夏国人成年之前必经的冬眠,就被七叶逮住了,绑架到桃花坞里。咳咳,至于七叶嘛,目前被平阳侯养在府里,低调低调。若是刘珺知道我是有预谋的逃婚,估计我会被罚去照顾他那些娇贵的寒兰花了。
“本神医有三不救,夏国人不救,北朝人不救,夏国人和北朝人的好友不救。”白扁双臂交叉,背对着我,恼道。
“皇后与本宫是宿敌。”我进了惜雪居,拈了一块白扁最爱吃的红豆椰奶冻,满意地砸吧砸吧几下。
我见白扁扑过来,将一碟子的红豆椰奶冻护在他自己的怀抱里,便示意依依拔了剑对准他的红豆椰奶冻。
“丫头,把本神医惹毛了,信不信去乔长老面前告上一状。乔长老与本神医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白扁恼道。
我噗嗤一笑,这个欠扁老头,亏是神医,连成语也不会用。若不是陈阿娇病危,还想再逗弄几句。
“你不救的话,本宫就把这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乔长老捉到桃花坞里当龟公。”我学着刘珺平日勾起的戏谑的笑,朝他下身比了一记飞刀。
奇怪的是,白扁没有意料中的暴跳如雷,反而弃掉怀里的红豆椰奶冻,神情严肃,大力地捉住我的手腕把脉,先是大惊,喃喃道:“臭丫头够绝,毁掉十维物种的皮囊,扮起三维物种,神不知鬼不觉。”
接着,他摸摸我额头上淡紫色的兰瓣花钿,大喜,继续不说人话:“成年后,情根倒是发芽了。”
然后,他凝视我锁骨上的红月印记半晌,脸颊生了红晕,怒骂道:“无耻的玉生香,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三维物种下的。”
最后,他又盯上我手指上那道被陈阿娇的飞星传恨珠钗划伤的伤口,沉思片刻,抬眼问道:“寒兰阁的镜台,可是桐木?”
我摇摇头,忆起王月出唆使花意浓在桐木琴里下毒害死了我和刘珺的小虾米,胸口一阵酸疼,又猛然记起椒房殿里那座桐木镜台,连连退后了几步,声音沙哑:“冰月霜么?”
白扁瞧得我的嘴角浮起一缕苦涩的笑意,竟然泪光点点,握着我的双手,柔声道:“丫头,我不知道你又想玩什么花样。但是,不要再强求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了。夏策被你驱逐了夏国,紫离也被你逼得离开了南国。这个襄王,即便是真的疼惜你,也只能陪你几十年。更何况,他待你是……”
白扁说得眼泪簌簌,而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桐木镜台,涂了冰月霜的珠钗,再加上刮痕,毒性日积月累,想怀孕也难。
在掖庭的日子里,我和陈阿娇渐渐熟稔了。她不过是只骄纵的金凤凰,听听小双出的馊主意,争风吃醋,心眼也不算坏,比起伪君子来说,是半个真小人。刘彻偷偷来掖庭与她巫山云雨一番,将我赶出门外吹冷风,她也会低着一张滴血的红脸,向我说声对不住。
“桐木在椒房殿。”我实在厌烦白扁的嚎啕大哭,恼道。
尔后,白扁停止了哭声,抹去眼泪,笑得比春花灿烂,抓了一块红豆椰奶冻,抛入口中,道:“算命的说,今年春分旺我,有几分理。治好了皇后,该赏我黄金屋,还是长门宫呢?”
吟鞭拂柳,为谁醉,为谁留,多少旧事,东风不度笑谈中。 作者有话:白扁的言辞有伏笔哈,仔细推敲一下,或许你们就不会责怪男主了。但是,也不许嫌弃女主。